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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漏三更,炊火阁偏院烛光未熄。

苏晏清独坐案前,指尖抚过那半册残账,纸页泛黄卷边,墨迹斑驳,却字字如针,刺入她心头。

她将“南料焚销”四字反复摩挲,唇角微动,无声念出:“永昌三年腊月十七……那夜,我祖父被押出御膳司时,身上还沾着燕窝的香气。”

她闭了闭眼。

那一年她不过十岁,躲在国子监藏书楼夹道里,听见宫门钟鼓乱响,听见兵甲叩地声如雷,听见母亲抱着她低声说:“清儿,别出声,咱们家……惹了祸。”

后来她才知道,祸从一碗汤起——金丝燕烩,御案独供,先帝食后当夜癫狂,摔碎玉玺,指认三名重臣谋逆。

次日,苏家满门革职查办,祖父被冠以“以食谋逆、蛊惑圣心”之罪,斩于菜市口,头颅高悬三日,不准收殓。

而今日,这半册残账,竟让那碗汤的影子,重新浮现在她眼前。

血喙燕,南疆禁物,因其喙尖赤如血,采时需活燕割取,痛极而鸣,声裂山林,故历朝严禁。

更因燕血浸粉后,与特定香料混合,可炼成“赤心散”,微量入膳,令人神志恍惚、妄生幻觉,重则癫狂自戕——正合“蛊惑圣心”之名。

可她祖父一生谨守“食安为本”,连陈米霉谷尚且拒之御灶,岂会用此毒物?

答案早已呼之欲出:有人借“血喙燕”设局,以“金丝燕烩”为饵,诱先帝失控,再嫁祸苏家。

而牵线之人,正是周怀瑾。

苏晏清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推开木棂。

江风扑面,带着湿冷的寒意,远处码头灯火如星,军粮船队已行至半途,而她脚下的江南,才刚刚揭开冰山一角。

她转身提笔,在案上疾书两道密令:其一,命亲信暗查漓江沿岸当年转运路线,寻访是否尚有知情老艄;其二,封锁《南疆贡品录》与残账消息,凡接触者皆由黑衣探暗中监视。

写罢,她凝视烛火,眸光沉静如深潭。

周怀瑾为何要采血喙燕?

是受人指使,还是另有所图?

他烧毁契书,是为灭迹,还是……在掩盖什么更大的秘密?

翌日清晨,细雨如丝。

老贡头被再度请至偏院,这一次,他不再颤抖。

他跪坐在蒲团上,望着苏晏清亲手端来的一碗清汤,汤色澄黄,浮着几缕燕丝,香气清润,竟让他想起了三十年前南疆山中的晨雾。

“这汤……”他喃喃,“和当年不一样。”

“不一样。”苏晏清在他对面坐下,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当年的燕窝浸了血,我的没有。我用碱水去毒,配以山药、茯苓、莲子,养胃安神。你若信我,便喝。”

老贡头抬头看她,见她目光清澈,无半分算计,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坚定。

他忽然老泪纵横:“我原以为……这辈子再没人敢碰这燕子了。”

他接过汤碗,一饮而尽。

片刻后,呼吸平稳,面色如常。

苏晏清轻轻点头:“你说吧,从头说起。”

老贡头抹去眼角浊泪,声音低哑:“永昌三年冬,周大人亲至南疆,带的是兵部勘合,说是‘御命特采’,限期二十斤。我们不敢不从……可血喙燕稀少,一年不过产三四斤,哪来二十斤?他便逼我们割活燕取喙,百只取一两粉,血浸三日,方成燕泥……最后凑够数目,他当场焚契,还杀了两个不肯签字的同行商贩。”

“他为何要烧契?”

“他说……‘不留痕,方能保命’。”

苏晏清指尖微凉。

不留痕?保谁的命?

她忽而想到那句“经漓江转运,入宫前焚契”——若契书已毁,贡品录上又只记“周某”,朝廷如何查证?

除非……有人刻意抹去痕迹,却偏偏忘了,在御膳旧档的夹缝里,还藏着这一笔小字。

这不像疏忽,倒像……某种沉默的控诉。

她起身踱步,脑中线索如丝线缠绕,渐渐成网。

血喙燕→赤心散→金丝燕烩→先帝失控→苏家覆灭→周怀瑾掌江南转运十年,权倾一方。

若他真是幕后推手,为何如今又被贬入狱?

是失势,还是……被人弃如敝履?

她猛然顿住脚步。

或许,周怀瑾也不是棋手,而是另一枚被利用的棋子。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轻叩。

黑衣探无声而入,递上一只油纸包——正是小录事昨夜托狱卒送出的残账。

苏晏清接过,翻开至“南料焚销”一页,目光骤然一凝。

除却“血喙燕二十斤,兑赤心散三钱”外,另有小字备注:“验毒由周亲监,呈报玄镜司备档。”

玄镜司?

她瞳孔微缩。

玄镜司掌天下刑狱监察,凡涉皇室安危之案,皆需其备案验核。

若此毒曾报备,为何当年查案时毫无提及?

是记录被毁,还是……有人压下了档?

她缓缓合上残账,指尖在“玄镜司”三字上停留片刻,眼中寒光微闪。

祖父曾说:“御膳无小事,一羹一饭,皆系国运。”

如今她终于明白,那一碗金丝燕烩,从来不只是毒,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朝局洗牌。

而她手中这半册残账、一碗清汤、一句供词,便是撬动这盘死局的第一根杠杆。

窗外雨势渐歇,天光微明。

苏晏清提笔研墨,于素笺上写下三个字:查旧档。

她并未立即离去,而是驻足片刻,听着囚室深处传来的粗重喘息与压抑的咳嗽。

周怀瑾虽被点穴制住,神志未失,那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盯着她背影,似要将她的轮廓刻进骨髓。

风从回廊尽头吹来,带着地牢特有的阴湿气息。

苏晏清拢了拢袖口,眉心微蹙。

她不是没想过他会激烈反抗,但她没料到,那药效发作时,他眼底闪过的竟不是凶戾,而是……恐惧。

一种近乎崩溃的、被命运碾压后的恐惧。

“他不怕死。”她低声自语,“他怕的是被人记住——以凶手之名。”

身旁阿豆低声道:“大人,真让他活着回京?这碗汤若传出去,说您用毒逼供,纵是真相,也难洗嫌疑。”

苏晏清眸光不动,只轻轻拂去衣襟上一点汤渍:“我若用刑,他便只会喊冤。可这一口汤,是他亲手经手的罪证,是他躲了十年的梦魇。他逃不掉,也赖不掉。”

她转身缓步而行,脚步轻却稳如磐石。

那一碗混入微量“赤心散”致敏成分的贡燕汤,并非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唤醒记忆——唤醒一个被权力碾碎之人深埋心底的良知与痛悔。

太医院那名暗线老医正,曾是她祖父门生,听闻“赤心散”三字时手都在抖。

三人闭门三日,依古法反向推演,终从南疆毒典残卷中复原出致敏配方:以血喙燕粉为主,辅以雷公藤露、乌头霜,经九蒸九晒,微量即可诱发神经亢奋反应。

真正致命的是剂量,而她给周怀瑾的,不过是一道“回音”——当年她祖父尝过的那一口滋味。

她要的不是供词,是破绽。

而周怀瑾摔碗怒斥“有毒”时的那一瞬慌乱,远超演戏的范畴。

那是灵魂被灼烧的本能反应。

回到驿馆,烛火微明。

苏晏清坐在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笔写下:“永昌三年腊月十七,南疆血喙燕入贡,经漓江转运,由周怀瑾监采监运,玄镜司备案。”她顿了顿,在“玄镜司”三字下重重划了一横。

为何当年查案,不见此档?

是毁?

是藏?

还是……有人从未打算让它见天日?

她忽而想起萧决。

那位玄镜司掌印都督,自始至终未曾露面。

他在等什么?

他知道多少?

窗外雨又起,淅淅沥沥打在屋檐。

苏晏清吹熄烛火,只留一盏小灯映着案上那碗剩下的“贡燕汤”。

汤色依旧澄黄,香气未散。

她轻声道:“阿豆,明日开始,每日申时三刻,给周怀瑾送一碗同样的汤。不必多言,也不准他倒掉。”

阿豆一怔:“可您不再提审他了?”

“审话易作假,审胃难欺心。”她眸光微闪,像藏了星火,“有些真相,得让时间熬出来。”

她起身走向内室,身影没入黑暗。

而在她身后,那碗汤静静冒着最后一缕热气,如同一个未完的谜题,悄然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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