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火阁的砖地被夕阳染成蜜色,苏晏清站在青铜鼎前,袖底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梁守义的膳盒碎片还在脚边,瓷碴上粘着半块发绿的酪浆——那是她特意让人在第七日的膳食里多加了两成酸梅汁的“杰作”。
北狄人用蛊虫灰养了这些味谍三年,却不知大靖的醋坛子里,早埋着老药反配的反噬香粉。
“梁副使。”她的声音像浸了霜的玉簪,敲在梁守义发颤的脊背上,“你当这七日我为何要收残羹?”
梁守义的膝盖“咚”地砸在青石板上,额前的汗珠子摔成八瓣:“苏大人……我、我是被逼的……阿古尔说,我妻儿的项上人头,就悬在北狄狼旗底下……”他突然抓住苏晏清的裙角,指节泛白如骨,“您去过北狄吗?他们的马刀蘸着血磨,孩子哭一声,就会被扔给狼崽子……我就想,就想……”
“就想让忠良的血替你妻儿挡刀?”苏晏清甩开他的手,袖摆带起一阵风,将鼎中腐臭的热气掀到梁守义脸上。
她想起昨日玄镜司送来的密报——兵部尚书因北狄厨子每日多添的生椒,性情渐躁,误判狄骑动向那日,他拍案震碎的茶盏里,还浮着半片未化的椒皮;户部侍郎的酪浆里被掺了曼陀罗蜜,他漏批赈灾银的深夜,案头空了三碗甜酪。
“阿阮。”她唤了一声。
阿阮捧着青瓷碗从后堂转出,碗里的残羹结着灰黄的硬壳,酸腐气刺得人睁不开眼。
梁守义的喉结动了动,突然干呕起来:“苏大人!这、这是……”
“这是你亲手调的‘归心膳’。”苏晏清将碗塞进他手里,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经年握调羹磨出的,“你说北狄人用妻儿要挟你,可你调的每一勺盐,加的每一片姜,都是扎进大靖心口的刀。你若还认自己是大靖的厨子,就把这些‘刀’,原样吃回去。”
满堂寂静。
小厨娘手里的蒸笼“咔嗒”掉在地上,蒸腾出的热气模糊了梁守义的脸。
他盯着碗里的残羹,眼泪砸在碗沿,溅起细小的酸泡。
突然,他举起碗,一勺勺往嘴里送。
第一口下去,他的脸皱成腌菜;第二口,喉结剧烈滚动;第三口刚咽下,他的身子猛地弓起,双手死死抠住鼎沿,指缝里渗出血来。
“香料行地窖有密道!”他的声音像被撕裂的布帛,“每月初七,陈面郎送‘醒神面’入宫,实为传军报!阿古尔藏在香满楼顶阁,用熏香控人……”
苏晏清的瞳孔骤缩。
她早料定反噬香粉与蛊虫灰相激会引发癫狂,却没料到梁守义会在第三碗就撑不住——看来老药方的苦参剂量比预计的更猛。
她转头看向窗外,正与阿阮对视。
阿阮微微颔首,袖中竹筒的录声还在“沙沙”转动。
“玄镜司暗卫何在?”她拔高声音。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马蹄急响。
萧决掀帘而入,玄色官服沾着草屑,腰间玄铁剑还滴着血。
他扫了眼瘫在地上的梁守义,又看向苏晏清:“香满楼地窖的密道找到了,北狄的‘味谍手册’在里头。”他扔过一个油皮纸包,落在苏晏清脚边,“还有,阿古尔的熏香炉里,搜出了三品以上大员的‘归心名录’。”
苏晏清蹲下身,指尖拂过油纸上的狼头印。
她拆开纸包,泛黄的绢帛上用北狄文写着“五味驯心术”:“辛入肝,久食则易怒;甘入脾,久食则忘本;酸入肝,久食则志懈……”最后一页,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其中“兵部尚书”“户部侍郎”的朱笔批注刺得她眼疼。
“梁守义。”她将绢帛拍在案上,“你说你是为了妻儿,可北狄人连你的命都算计着——他们要的,是让大靖的官,变成只会听他们话的‘味儡’。”
梁守义突然扑过来,额头撞在案角,血珠溅在“归心名录”上:“苏大人!我、我什么都招!香料行的陈面郎每月送的面里掺了迷魂草,御膳房的李三儿替他们改了冬暖阁的炭香……求您,求您救救我妻儿!”
“救他们可以。”苏晏清从袖中抽出一卷竹简书,“这是我连夜写的《味谍七策》。首策是设‘味监室’,让已降的味谍日日试毒、品残、辨香,用他们的舌头反追踪北狄的网。你若真心悔过,就做这‘味监室’的第一个‘试味人’——尝尽天下毒膳,换你全家生路。”
梁守义盯着竹简书,血从额角流进嘴里,他却像尝着蜜似的笑了:“我、我愿为灶下奴……至死不休。”
窗外,阿阮抱着一摞“轮回膳单”走向灶火。
火舌舔过泛黄的纸页,“归心香料”“七日轮回”的字迹在火焰里蜷成灰蝶,打着旋儿飞上屋檐。
苏晏清望着那些灰蝶,指尖轻轻抚过《味谍七策》的卷首——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夜渐深时,萧决送她回府。
路过御街时,她突然停住脚步,望着街角飘着热气的面摊:“萧大人,你说,若有个专司查百官饮食、验食材来路的衙门,是不是能断了北狄的‘味线’?”
萧决的目光扫过她眼底的光,玄色大氅被夜风吹得翻卷:“你若要走,玄镜司的印,我替你盖。”
苏晏清笑了,袖中《味谍七策》的竹简书硌着她的手腕。
她知道,明日早朝的奏本里,会多一个从未有过的衙门——或许该叫“味情司”?
专司“味中情,局中局”。
夜风卷着残羹鼎里最后一丝酸气掠过,她抬头望向宫城的琉璃瓦。
那里,还有更多“归心者”的名字,在等着被烧作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