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试车台前一声超越时代的咆哮犹在耳边。
而此刻,京城西郊,【昆仑】研究院地下城的A3级实验室里。
许燃眼前的世界,只剩下一块不断跳动着复杂数据流的全息光幕,和耳边服务器散热风扇永不停歇的嗡鸣。
【涡扇-10c·神之心】核心机的地面试车数据,如同无穷无尽的瀑布,正被他导入【盘古】系统,进行最后的“全寿命周期”模拟。
他的大脑像一台超频运转的量子计算机,疯狂地处理着每一个变量,每一条曲线。
直到,一股无法抗拒的疲惫淹没了他的神经。
眼前的光幕开始出现重影,跳动的数据仿佛变成了无数只嗡嗡作响的蚊子。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端起桌上早已冰凉的咖啡,灌了一大口。
苦涩的液体没能带来丝毫清醒,反而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滴。”
实验室的门禁,发出了一声轻柔的解锁音。
一缕如同月光般的清冷香气,潜入了这间被数据和咖啡因统治的钢铁囚笼。
许燃没有回头。
能刷开这扇门,且敢在他进行最终演算时闯进来的人,只有一个。
“你的大脑皮层活跃度,超过了安全阈值的百分之三十七。”
简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命令意味。
“根据《精密仪器维护手册》第三章第十二条,任何核心设备在连续高强度运转七十二小时后,必须进行强制休眠和物理校准。”
许燃头也不回,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屏幕上即将收敛的曲线,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最后一个模块了,跑完就行……”
“不行。”
一只柔软却有力的手直接伸过来,按下了他面前控制台上的红色急停按钮。
“嗡——”
全息光幕发出一声不甘的哀鸣,所有的数据流一瞬间凝固了。
“你干什么!”
许燃猛地转过头,眼中布满血丝,像一头领地被侵犯的雄狮。
可当他看到简瑶倒映着他憔悴模样的清澈眸子时,所有的火气,瞬间像被扎破的气球,瘪了下去。
简瑶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没有进实验室常穿的白大褂。
柔顺的长发披在肩上,让她看起来不像是能手撕物理学难题的天才少女,倒像个刚刚从画里走出来的邻家姑娘。
她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让许燃无法直视的心疼。
“你这台‘仪器’,”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许燃的额头,“再不保养,就要报废了。”
她不给许燃任何反驳的机会,直接拉起他的手腕,像拖着一个不听话的大型玩偶,把他往外拽。
“跟我走。”
“我的计算……”
“明天再说。”
“可是数据……”
“它不会跑。”
“去哪?”
“维修站。”
……
一辆红色的奥迪A7,如同午夜的幽灵驶出了戒备森严的地下城,汇入了京城璀璨的车河。
许燃坐在副驾上,任由自己被安全带牢牢地绑在座位里,大脑一片空白。
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在晚上十点前,离开过那个只有冰冷机器和数据的地下世界了?
半年?
一年?
他忘了。
简瑶开着车,车里放着一首许燃叫不出名字的,旋律很轻柔的英文歌。
她没有带他去任何繁华的商业区,没有去任何喧闹的餐厅。
车子一路向北,远离了城市的灯火,驶入了京郊一片沉寂的群山之中。
最终,在一处挂着“国家天文台兴隆观测基地”牌子的岗哨前,缓缓停下。
一名穿着迷彩服的年轻哨兵,看到简瑶独特的红色跑车,立刻微笑着敬了个礼,按下了放行按钮。
显然,她不是第一次来。
车子沿着盘山路,最终停在了一座如同白色巨碗般的射电望远镜之下。
“下车。”简瑶熄了火,声音里带着一丝神秘。
许燃跟着她走下车,一股夹杂着青草和泥土芬芳的冷冽山风,瞬间灌入肺里。
将他脑子里那些挥之不去的复杂公式和数据,吹散了大半。
万籁俱寂。
巨大的射电望远镜,在深蓝色的夜幕下,像一只聆听宇宙心跳的耳朵,安静虔诚地矗立在山谷之中。
简瑶从后备箱里拿出了一张厚厚的野餐垫,铺在望远镜下方一片平整的草坪上。
然后像个孩子一样,第一个躺了下去,还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躺下。”
许燃犹豫了一下,还是学着她的样子,躺在了她身边。
一瞬间。
整片浩瀚璀璨,没有任何光污染的银河,如同被扯开的巨大丝绸画卷,狠狠地撞进了他的瞳孔里!
亿万颗星辰,远近高低,错落有致。
它们在深邃的黑暗中,燃烧着,闪烁着,呼吸着。
一种超越了人类所有语言,宏伟而又死寂的美。
许燃感觉自己的心轻轻地放开。
“看到了吗?”
身旁的简瑶,轻声开口,带着一丝空灵的笑意,“天琴座的织女星,离我们25光年。
它发出的光,在宇宙里走了整整25年,才在此刻,抵达我们的视网膜。”
她侧过头,看着许燃的眼睛,眸子里倒映着璀璨的星河。
“所以,当我们现在看到它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其实是它25年前的样子。”
这是一个很美的,充满诗意和哲学意味的说法。
任何一个男人,在这样的情景下,听到心爱的女孩说出这样的话,大概都会点头附和,然后顺势牵起她的手,说一些关于“时间”和“永恒”的情话。
许燃不是任何一个男人。
他看着那颗明亮的织女星,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不一定。”
“嗯?”简瑶愣了一下。
“你说的是光在平直时空中的传播。”
许燃的眼神变得专注,仿佛又回到了他的实验室里,“但你忽略了宇宙中普遍存在的引力场。
根据广义相对论,大质量天体会导致时空弯曲,光线在经过这些区域时,会发生偏折,也就是引力透镜效应。”
他伸出手,在空中比划着。
“如果有足够强的引力源,甚至黑洞,位于我们和织女星之间,它发出的光,可能会沿着不同的路径,在不同的时间点,被折叠后,同时抵达地球。”
他不解风情地转过头,看着简瑶继续说道:
“所以,理论上,我们此刻看到的这束光,有可能是它25年前发出的,也有可能是它100年前发出的,甚至……”
他的瞳孔深处,闪烁着一丝探究之光。
“有可能是它在未来某个时间点,被虫洞之类的拓扑结构,折射回我们这个时代的‘过去’。”
“所以,我们看到的,或许不是它的过去。”
“而是它被折叠起来的……未来。”
“……”
简瑶呆呆地看着他。
看着他在星光下显得无比认真的脸,看着他眼中比头顶星空还要深邃,还要璀璨的宇宙。
过了许久。
“噗嗤……”
她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声像山谷里叮咚的泉水,清脆悦耳。
“许燃,”她笑着摇了摇头,眼中满是藏不住的欣赏和爱慕,“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
她没有生气,反而伸出手,指着另一片星空。
“那你说,如果我们两个的大脑,是宇宙大爆炸瞬间,产生的一对被分开了数百亿光年的量子纠缠粒子。
那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你会不会在0.01秒之内,瞬间知道?”
这是一个充满浪漫幻想的假设。
许燃又一次让她“失望”了。
他皱起了眉头,像是在思考一个极其严肃的课题。
“这个假设不成立。
首先,量子纠缠无法传递超光速信息,这违背了因果律。
其次,大脑的思维活动是宏观的、基于经典物理的电化学反应,不具备微观粒子的量子态……”
他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因为他看到,身旁的简瑶,正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安静地看着他。
眼神仿佛在说:
“我就是想听你这个大笨蛋,一本正经地跟我讲道理的样子。”
许燃的脸颊,第一次有些微微发烫。
两人就这么并肩躺着,在寂静的山谷里,在亿万颗星辰的注视下。
他们从相对论,聊到量子力学。
从暗物质,聊到宇宙的熵增和最终的热寂。
那些在别人听来如同天书,枯燥乏味的词汇。
在他们之间,却成了最默契最动人的情话。
全世界,或许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得懂彼此灵魂深处最壮丽的诗篇。
不知道过了多久。
夜,更深了。
山风,也变得更凉了。
“许燃。”简瑶忽然侧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
“你的终极目标,真的是让那张‘短板清单’,清零吗?”
这个问题,很突兀。
却又好像,理所当然。
许燃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深邃黑暗宇宙。
看着那些在黑暗中孤独燃烧着,却又拼尽全力将光芒投射到数百亿光年之外的遥远星辰。
沉默了许久。
他缓缓开口。
“那只是第一步。”
“爬出泥潭,站稳脚跟,是活下去的前提。”
他顿了顿,收回了望向星空的目光,转头,看向了身旁的简瑶。
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平静,又蕴含着让山川为之颤栗的磅礴力量。
“我只是想……”
“为我们的民族,为我们的文明……”
“造一艘,能安安全全地,驶向那里的……”
“船。”
话音落下。
简瑶笑了。
笑容在漫天星光的映衬下,美得让人窒息。
她没有再说话。
只是缓缓地,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身边这个男人,因为常年握笔和敲击键盘而指节分明的手。
温暖,坚定。
星光下,两个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仿佛与星河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