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船北行数日,已远离江宁地界。两岸风光渐变,屋舍样式、田野阡陌,皆与江南水乡的细腻婉约不同,渐显出几分北地的开阔与疏朗。时值隆冬,运河虽未封冻,然水流迟缓,舟行颇慢。这日傍晚,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预示着一场大雪将至。船老大见前方河道迂回,夜航不便,便下令将船泊于一处颇为繁华的运河重镇码头,待明日天亮再行。
码头沿岸,桅杆如林,灯火通明。南来北往的客商船只汇聚于此,人声嘈杂,脚夫吆喝声、商贩叫卖声、船工号子声交织一片,喧嚣异常。空气中弥漫着河水腥气、货物土腥以及各种小食摊传来的混杂香气,构成了一幅活色生香的运河码头夜景。
萧景珩在舱中闷了一日,听得外间热闹,便信步走上甲板透气。寒风凛冽,刮在脸上生疼,他却觉精神一振。放眼望去,码头上人头攒动,各色人等穿梭往来,俨然一个流动的小社会。
仆从萧安上前低声道:“少爷,此处鱼龙混杂,风大天寒,不如回舱歇息?”
萧景珩摆了摆手,目光扫过码头沿岸那一片灯火最盛处,见是一间门面颇大的酒楼,幌子上书“临河居”三字,生意极是兴隆,窗棂内人影晃动,猜拳行令之声隐约可闻。他略一沉吟,道:“无妨。终日枯坐,甚是气闷。去那酒楼寻个僻静角落,叫些热食,也听听南来北往的消息。”
萧安知他心意,不再多言,只小心跟随其后。两名护卫亦悄然下船,不远不近地扈从在侧。
主仆二人下了船,融入码头上熙攘的人流。萧景珩依旧一身半旧青衫,外罩斗篷,风帽压低,遮住大半面容,并不引人注目。步入“临河居”酒楼,一股夹杂着酒气、油烟和人体热浪的喧嚣气息扑面而来。堂内食客满座,多是行商脚夫、船工水手,亦有少许文人打扮的旅客,各自聚饮谈笑,声浪鼎沸。
萧安寻了处靠窗的相对僻静角落,用袖子拂了拂条凳,请萧景珩坐下,又招呼伙计上来一壶热茶,几样简单暖胃的菜食。
萧景珩摘下风帽,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堂内众人,实则耳听八方,心思敏锐。在这种地方,三教九流汇聚,往往是各种消息传闻的集散地,虽真伪难辨,却也能窥见些许世情动向。
几杯热茶下肚,身上寒意稍驱。邻桌几拨人的高谈阔论便清晰地传入耳中。
先是几个行商模样的人在议论沿途关卡税吏的刁难,抱怨生意难做;继而一伙船工喝得面红耳赤,正吹嘘着各自航行见过的奇闻异事。
萧景珩静静听着,并未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正欲专心用饭,忽听斜对面一桌人的谈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桌围坐着四五人,看衣着气度,似是些走南闯北、见识较广的客商或小吏之流,桌上菜肴也较他桌丰盛些。几人酒至半酣,嗓门不觉大了许多,所谈内容也逐渐从风花雪月转向了时局动向。
一个留着短须、面色红润的中年汉子呷了一口酒,压低了些声音,却仍足以让邻近几桌听清:“诸位兄台近日往来京城,可觉出些风向变了?”
同桌一个瘦高个儿闻言,放下筷子,嘿嘿一笑,接口道:“刘兄指的是…朝堂之上?嘿,如今这风向,可不是‘变了’二字能说尽的,简直是暗流汹涌啊!”
那被称为刘兄的汉子点头,神色略显凝重:“正是。如今京里谁人不知,那位…位高权重的赵相爷,”他说到“赵相爷”三字时,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带着几分敬畏与忌惮,“与都察院那帮清流御史,可是越发不对付了。听说前几日,又有御史不知死活,上书弹劾相爷门下的一位侍郎,言辞激烈,直指贪墨徇私。结果如何?那侍郎不过罚俸三月,安然无恙,反倒是那位御史,没几日便被寻了个由头,打发到岭南烟瘴之地去了!”
“啧啧…”另一人摇头叹息,“这已是今年第几个了?赵相爷…当真是圣眷正隆,只手遮天啊!那些清流言官,虽说得了个‘风骨’的名声,可鸡蛋碰石头,终究是自讨苦吃。”
瘦高个儿冷笑一声:“风骨?那也得有命留着才行!如今这光景,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怕是越发倚重相爷了。没见连几位皇子,都对相爷礼敬有加么?”
提到皇子,桌上气氛似乎更微妙了些。那刘兄左右瞟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但萧景珩坐得近,凝神细听,仍能捕捉到片段:
“…要说几位殿下,也是心思各异。听说…二皇子近来往相府走得颇勤…四皇子则似乎更亲近那几位老翰林…至于五皇子,年纪尚小,倒看不出什么…这水,是越来越浑了…”
“慎言!慎言!”旁边一人连忙打断,举杯道,“此等事,岂是我等可以妄议的?喝酒,喝酒!”
几人似乎也意识到失言,连忙噤声,转而说起一些京城风物、物价涨落的话题。
然而,仅仅是这寥寥数语,听在萧景珩耳中,却如同几道惊雷,在他心中勾勒出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惊的京城权力格局!
丞相赵崇明!这个名字他并非首次听闻,却从未如此刻般感受到其滔天的权势与狠辣的手段!打压言官,圣眷优容,俨然是权倾朝野的重臣!
清流与权相的争斗…皇子们或明或暗地站队…陛下暧昧不明的态度…
这寥寥碎片,已足以让他想象出京师朝堂之上那是何等波谲云诡、凶险莫测的局面!那绝非江宁一地的世家倾轧、才名之争可比,那是真正牵动天下、关乎生死的权力的旋涡!
他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眸光低垂,掩去其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原来,他所要奔赴的,不仅是春闱考场,更是这样一个危机四伏、步步惊心的龙潭虎穴!若无权势依傍,即便金榜题名,恐怕也难在那等局面下安然立足,更遑论施展抱负!
就在他心潮起伏之际,邻桌另一伙人的谈话又飘入耳中,似乎与先前那桌人所言隐隐呼应。
一个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商人抱怨道:“…娘的,如今进京打点,门槛是越来越高!各部衙门,层层关节,少了哪个都不成!尤其想走通相府的门路,那更是…嘿,没这个数,”他伸出几根手指比划了一下,“连门房都懒得替你通传!”
旁人附和:“谁说不是!如今这世道,没点硬扎的靠山,想在京城立足,难如登天!便是有才,也得先学会看人脸色,站对位置才行!”
“站队?谈何容易!”又一人嗤笑,“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没见去年那位榜眼公,文章写得花团锦簇,殿试时得了陛下两句夸赞,便不知天高地厚,竟隐隐有投向清流那边的意思,结果如何?授官后不到半年,便被寻了个错处,革职赶出京城了!据说…背后便是相爷的意思…”
话语声虽低,却字字如锤,敲在萧景珩心上。
他缓缓放下茶杯,指尖冰凉。
京城…原来如此。
并非他想象中的,仅是才学较量、文章争锋的科场。那是一片更广阔、也更危险的狩猎场。才华固然是晋身之阶,但若不懂权势的游戏规则,看不清暗流的方向,只怕尚未展翅,便已折翼。
窗外,寒风呼啸着卷过码头,吹得酒楼幌子猎猎作响。几片细碎的雪花开始零星飘落,沾在窗棂上,瞬间化作湿痕。
萧景珩默然静坐,良久无言。桌上的菜食已渐渐凉透,他却浑然未觉。
萧安在一旁低声提醒:“少爷,菜凉了,要不让伙计热热?”
萧景珩恍若未闻,只是抬起头,目光穿过喧嚣的堂口,望向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以及那开始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
他的眼神,由最初的震惊,逐渐沉淀为一种极致的冷静与深邃。
前路艰难,已超乎想象。
然,他之心志,岂会因此动摇?
雪花飞舞,落于运河,悄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