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的喧嚣与琼林宴的华彩渐次散去,京师重归看似平静的日常。然对于新科进士而言,真正的考验与抉择,才刚刚开始。金榜题名固然光宗耀祖,然最终的前程去向,却系于紧接着的吏部铨选之上。是留京任职,清贵显要?还是外放州县,亲民理政?亦或是…被投闲置散,蹉跎岁月?皆在吏部堂官笔下一纸文书之间。
吏部,六部之首,掌天下文官考课、升降、勋封、调动之权,素有“天官”之称。其衙署位于皇城东南,门庭森严,气象肃穆。此刻,文选清吏司的值房内,正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
值房内,檀香袅袅,卷宗堆积如山。数名吏部郎中、员外郎正围坐一堂,面前摊开着今科进士的履历文书与拟任官职的草案。主持此次铨选的,正是文选清吏司郎中李文远,一位面容精干、神色严肃的中年官员。而坐在上首主位,看似闲适品茗,实则目光如炬,时刻关注着讨论进程的,则是礼部右侍郎、暂摄吏部左侍郎事务的孙知远。
孙知远今日特意坐镇于此,其用意,昭然若揭。
“诸位,”李文远清了清嗓子,拿起一份文书,“今科进士授职草案,各部院、地方州县空缺已初步拟定。多数并无异议。唯… 二甲第七十六名,江宁府萧景珩,其职司安排,尚需斟酌。”他语气平淡,目光却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上首的孙知远。
堂内几位官员交换了一下眼色,皆心知肚明。这位萧进士,近日在京师风头颇劲,诗名、策论、御前应对,乃至与平西侯世子、孙侍郎公子的龃龉,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其授职一事,绝非寻常。
一名员外郎谨慎开口:“按惯例,二甲进士,择优者馆选庶吉士,入翰林院深造;次者,分发六部、都察院、通政司等衙门观政;再次者,外放州县佐贰或知县。萧景珩虽名次中等,然其… 才学颇着,尤擅文章,更得陛下垂询…下官以为,或可… 荐入翰林院,授庶吉士?”他试探着提出一个相对稳妥且符合惯例的建议。
“庶吉士?”孙知远放下茶盏,轻轻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让堂内瞬间安静下来。他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衣袖,淡淡道:“李郎中,诸位,老夫以为,此议… 恐有不妥。”
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庶吉士乃储相之选,非但要文章华美,更需品性端方,沉稳持重。然观此子,”他拿起萧景珩那份薄薄的履历,指尖在上面点了点,“出身商贾,行事张扬,科场文章虽偶有奇句,然多离经叛道,语出惊人。前番琼林宴上,御前奏对,更是言辞激烈,好高骛远。此等心性浮躁、不循常理之人,若入翰林清贵之地,恐非但不能潜心向学,反易滋生事端,带坏风气**。岂是朝廷培养栋梁之本意?”
他一番话,冠冕堂皇,句句扣着“品性”与“规矩”,将萧景珩的才华与锐气全然贬低为“浮躁”与“张扬”,将其新颖见解斥为“离经叛道”,将其御前从容曲解为“言辞激烈”,轻易否定了其入选庶吉士的资格。
堂内几位官员面面相觑,无人敢轻易反驳。孙知远乃礼部实权侍郎,又暂摄吏部事,位高权重,其态度如此鲜明,谁愿为一个无根无基的新科进士触其霉头?
李文远沉吟片刻,只得问道:“那…依孙侍郎之见…”
孙知远微微一笑,笑容却毫无温度:“年轻人,有才气是好事,然需多加磨砺,沉心静气。老夫观其文章,诗词小道,或有所长。既如此,不若… 授‘翰林院待诏’一职。此职清闲雅致,常伴君侧,草拟些应制诗文,整理些书画古籍,正可发挥其长,陶冶其性。待其心性沉稳,阅历渐丰之后,再委以实职,岂不更好?”他语气温和,仿佛全然是为萧景珩着想。
此言一出,堂内几位官员无不脸色微变,暗自倒吸一口冷气!
翰林院待诏?!
此职听起来清贵,伴驾左右,实则乃是翰林院中最低等的从九品闲散官职!毫无实权,更无升迁之阶,日常不过是替皇帝起草些无关紧要的诰敕、誊写诗文、鉴定书画,纯属文学侍从之臣,乃进士授官中最不受待见的“冷板凳”之一!通常只有年迈才疏、或极度不讨喜的进士才会被安置于此,几乎等同于仕途断绝!
孙知远此举,何其毒辣!表面上是“量才施用”、“陶冶心性”,实则是要将萧景珩这棵刚刚破土的幼苗,彻底摁死在不见天日的角落!让其永无出头之日!
李文远面露难色:“孙侍郎,这…待诏一职,是否过于… 屈才了?萧景珩毕竟…”
“诶~”孙知远摆手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玉不琢,不成器。年轻人,多些历练总是好的。此事,便这么定了吧。”他轻描淡写,便要拍板。
堂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几位官员皆垂首不语,无人再敢出声。孙知远的权势与意图,已表露无遗。
就在李文远暗叹一声,准备提笔在草案上写下“翰林院待诏”五字时——
值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随即一个洪亮而带着怒意的声音响起:
“且慢!”
房门被推开,一位身着绯袍、绣獬豸补服、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鹰的老者,大步踏入值房!正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周秉正!
他显然来得匆忙,官袍微有褶皱,然通身那股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的气势,却瞬间压过了堂内沉闷的空气。他目光如电,直射向主位上的孙知远!
“周御史?”孙知远眉头微蹙,放下茶盏,面色微沉,“何事劳动周御史大驾,亲临我吏部铨选之所?都察院何时也开始插手官员具体授职了?”语带讥讽。
周秉正毫不理会他的挤兑,冷哼一声,声若洪钟:“老夫听闻吏部正在议定今科进士职司,特来听听!方才在门外,似乎听到有人要将二甲进士萧景珩,授以‘翰林院待诏’之闲职?敢问,这是何人提议?依据何在?!”他目光扫过堂内诸人,最后定格在孙知远脸上。
孙知远面色不变,淡淡道:“此乃吏部内部议定之事,似乎… 不劳周御史过问吧?至于依据么,”他拿起萧景珩的履历,“此子虽薄有才名,然心性跳脱,言论偏激,需多加磨砺。待诏一职,正可养其静气,有何不可?”
“荒谬!”周秉正猛地一拍身旁案几,震得茶盏乱响,“孙侍郎!此言大谬!”
他上前一步,逼视孙知远,言辞激烈:“萧景珩之才,有目共睹!其江宁诗名,乃真才实学!春闱策论,切中时弊,视野宏阔,乃经世济国之良策!琼林宴上,御前应对,引经据典,条理分明,深得陛下…默许!此等才识俱佳、心怀社稷之士,尔等竟以‘心性跳脱’为由,欲投闲置散,授此毫无前程之散职?岂非嫉贤妒能,埋没人才?!此乃朝廷之失,天下士子之悲!”
他声如雷霆,句句掷地有声,毫不留情面地驳斥孙知远的借口。
孙知远脸色终于沉了下来:“周御史!注意你的言辞!吏部铨选,自有法度章程!品评人才,亦需全面考量!岂能因一二文章便妄下定论?!你说他‘才堪大用’,何以见得?莫非其离经叛道之言,便是‘大用’?!”他亦提高声调,反唇相讥。
“是否大用,非你我一言可决!”周秉正毫不退让,“然其才学,远超同侪,此乃事实!纵有其言‘偏激’之处,亦是忧国忧民之切,锐意进取之思!岂能因言废人?更岂能以此为由,阻断其报效朝廷之路?!老夫看来,此子正该授以实职,于地方或部院历练,观其政绩,再行升黜!授以待诏,无异于明珠暗投,暴殄天物!老夫… 绝不认可!”
“周秉正!你…!”孙知远霍然起身,面色铁青。他没想到周秉正竟会为了一个毫无瓜葛的新科进士,如此强硬地当面顶撞自己!
“孙侍郎!周御史!二位大人息怒!息怒啊!”李文远等人慌忙起身劝解,冷汗涔涔。一位是权重势大的侍郎,一位是清流领袖、言官巨头,这两人在吏部值房内吵将起来,传出去可是天大的风波!
堂内一时剑拔弩张,气氛僵持到了极点。孙知远坚持己见,周秉正寸步不让。草案悬于半空,无法落笔。
最终,李文远只得硬着头皮打圆场:“二位大人,此事…此事关乎进士前程,需…需慎重。不若… 暂且搁置,容后再议?待…待禀过阁老,或…或集议再定?”他只想先将这烫手山芋丢出去。
孙知远冷哼一声,拂袖坐下,阴沉着脸不再言语。他虽权重,然周秉正以都御史之尊公然抗辩,他亦不能强行压下。
周秉正亦知此事难以即刻决断,冷声道:“好!便容后再议!然老夫话说在前头,若吏部最终罔顾事实,刻意打压贤才,老夫… 必当具本直奏,在御前讨个公道!”说罢,狠狠瞪了孙知远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值房内重归寂静,只余檀香袅袅与一片尴尬的沉闷。
孙知远面色阴沉如水,指尖重重敲击着扶手。他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如此碍事的周秉正!
萧景珩的授职之事,就此悬而未决。然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却已如插上翅膀般,迅速传遍了吏部乃至相关衙门。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新科进士萧景珩的仕途第一步,便已卷入了高层官员的激烈博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