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的夜,深沉如墨,寒意蚀骨。府衙后堂的书房内,烛火摇曳,将江宁府尹赵文渊的身影投在粉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正如他此刻百转千回、焦灼万分的心绪。
他独自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平日里批阅公文时沉稳有力的手,此刻竟微微颤抖。案上,一盏早已凉透的浓茶孤零零地搁着,旁边赫然摊开放置着三份墨迹犹新、按着鲜红指印的口供。每一张纸都仿佛烙铁般滚烫,灼烧着他的指尖,更灼烧着他的心神。
就在一个时辰前,三名气息冷冽、行动如风的灰衣人,如同暗夜中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将这三名被捆得结实、面无人色的匪徒,连同这些要命的证物,送到了他的面前。整个过程隐秘至极,避开了所有不必要的耳目。来人话语简洁,却字字千钧——此案关乎官眷清白、士林风议,背后牵扯甚广,请府尹务必排除干扰,彻查到底。
而真正让赵文渊感到心惊肉跳、如坐针毡的,是那随证物一同送来的一枚触手温润的羊脂玉牌。玉牌质地极佳,雕工古雅,正面以古篆浅刻一个“梁”字。这枚玉牌,他隐约有些印象,似乎与宫中某些贵人相关,但其具体代表哪一位,他不敢深究,只知道这绝非寻常之物,其背后所代表的意志和能量,绝非他一个地方府尹所能轻易揣度或违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聚焦在那三份口供上,逐字逐句地细读。越读,脸色越是苍白,额角渗出的冷汗越多,指尖冰凉。
口供内容相互印证,细节详实,勾勒出一个令人发指的阴谋:江宁府李晟公子,通过其亲随,勾结黑道人物“瘦猴”,出资雇佣匪徒,意图绑架林家小姐林婉儿,剥其外衫弃于景珩商行附近,再散播谣言,污蔑商行东家萧景珩见色起意,欲行不轨!其目的,竟是要彻底毁掉萧景珩的文名与前程,令其身败名裂!
手段之卑劣,用心之歹毒,已然触目惊心。
然而,真正让赵文渊感到头皮发麻、浑身发冷的,是口供中那清晰无比的指向——此事并非李晟一人所为,其背后赫然站着他的舅父,吏部清吏司郎中柳元培!而柳元培此番动作,更深层次的原因,竟源于江宁萧家的内部倾轧!是那萧家大房嫡子萧景禹,因嫉恨萧景珩近日声名鹊起,威胁到其地位,故通过其母族柳家的关系,示意柳元培出手,务必要将萧景珩彻底打压下去,永绝后患!
萧家内斗!吏部郎中!绑架官眷!构陷士子!
这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赵文渊的心口。
他“霍”地站起身,因起得太猛,眼前一阵发黑,踉跄了一下才扶住桌案站稳。紫檀木冰冷的触感传来,却无法冷却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麻烦了!天大的麻烦!
他万万没想到,一桩看似普通的治安案件,背后竟隐藏着如此盘根错节、凶险万分的权斗!
萧家乃是江宁有数的世家大族,树大根深,其内部嫡庶之争本就复杂。而那柳元培,更是手握实权的吏部郎中,掌管官员考绩,是他这等地方官的顶头上司之一,一句话便能决定他的仕途前程!得罪了柳元培,无异于自毁官路!
可若压下此事,装作不知?那枚“梁”字玉牌如同悬顶利剑,冰冷地提醒着他另一方的存在。能将人证物证直接送到他面前,且持有此等信物之人,其能量和决心可想而知。若自己敢阳奉阴违,搪塞了事,开罪了这幕后之人,其后果…恐怕同样不堪设想!
更何况,此案苦主是林家!林老翰林虽致仕,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清望极高,绝非易与之辈。其女险些遭此大难,若知晓自己有意包庇,岂能善罢甘休?一旦事情败露,他这府尹玩忽职守、徇私枉法的罪名便是坐定了!届时,丢官去职都是轻的!
进退维谷!左右皆是死路!
赵文渊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比窗外呼啸的北风更冷。他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又似被浸入冰窖之中,巨大的恐惧和压力让他几乎窒息。他颓然坐回椅中,双手插入发间,只觉得头痛欲裂。
宦海沉浮二十余载,他自问也算圆滑谨慎,从未卷入过如此凶险的漩涡之中。一边是手握实权、能决定他仕途的吏部郎中和本地豪族萧家大房,一边是神秘难测、持有皇家信物的势力以及清流代表的林家。这根本是一个足以将他碾得粉身碎骨的巨大泥潭!
“怎么办…究竟该如何是好…”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无力,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与绝望。他第一次感到这江宁府尹的位子是如此的烫手。
时间在极度的煎熬中缓缓流逝。窗棂外,天色已微微泛起蟹壳青,黎明将至,但这微弱的天光非但不能带来丝毫希望,反而像催命的符咒,提醒着他必须尽快做出决断。
他几次提起笔,想要写下拘传李晟及其亲随、甚至请示如何对待柳元培的票拟,那支平日里挥洒自如的狼毫,此刻却重如千钧,手腕颤抖,墨点滴落,污了上好的宣纸,他却迟迟无法落下。他知道,这笔一旦落下,就再无转圜余地,必将掀起一场席卷江宁的惊涛骇浪!
最终,他无力地放下笔,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与恐惧的叹息。
他不能轻易决断。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他需要时间,需要…再权衡,再观望。至少,要先稳住局面,绝不能让自己成为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罪的替死鬼。
“来人。”他声音沙哑地唤道。
一直守在门外的老管家应声而入,看到自家老爷如此憔悴的模样,吓了一跳。
“将…将那三名匪徒,秘密关押于府衙大牢最深处,派绝对可靠的心腹看守,严禁任何人探视,更不得走漏半点风声!若有差池,唯你是问!”赵文渊艰难地下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先捂住盖子。
“是,老爷。”老管家心头一凛,深知事关重大,连忙应下。
“另外…”赵文渊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派人…悄悄去请林老翰林过府一叙,就说…本官有关乎林家清誉的要事相商,务必隐秘。”
他不能完全倒向任何一方,或许…或许能从苦主林家那里,探得一丝口风,或找到一个能让他稍稍喘息、甚至脱身的契机?林家虽非顶级权贵,但在江宁根基深厚,林老翰林更是清流代表,或许…或许能借其力,稍稍抗衡那来自柳元培的压力?
老管家领命而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赵文渊独自留在原地,望着窗外渐渐亮起、却依旧冰冷的天光,心中却是一片灰暗绝望。他拿起那枚“梁”字玉牌,冰凉的触感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这江宁城的天,怕是真要变了。而这变故的源头,竟是这骇人听闻的萧家丑闻与来自京城的无形压力!
他仿佛已经看到,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酝酿,而他自己,正身处风暴中心,进退失据,生死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