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深处,号舍如林。
第一场经义考试,自卯时起,至午时方休。三个时辰的枯坐疾书,于心神与体力皆是极大的考验。时近正午,日光艰难地穿透号舍顶棚的缝隙,在狭小的空间内投下几道微弱而冰冷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以及桌案上密密麻麻、墨迹未干的答卷。
萧景珩缓缓放下笔,轻轻活动了一下早已僵硬发酸的手腕与指节。他面前的草稿纸上,已是满纸锦绣,论证详实。虽此次经义题目略偏,涉及几处较为生僻的注疏义理,然他根基扎实,加之赵文渊先生所赠笔记中对此类偏题难点多有批注讲解,故而应对尚算从容,并未被难住。
他并未急于誊抄,而是将草稿从头至尾细细审阅一遍,修正了几处略显拗口的措辞,增补了一条论据,待确认义理通达,无一纰漏后,方松了口气。腹中传来些许饥饿之感,他便取出考篮中早已被捏碎的干饼,就着冰冷的清水,慢慢咀嚼起来。
号舍之外,一片死寂般的宁静,唯闻远处偶尔传来巡场差役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更远处某些号舍中传来的极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或叹息声。空气中弥漫着墨臭、汗味、以及溺桶隐约的骚臭,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考场特有的气息。
午时正刻,贡院内响起三声短促的钟鸣,示意上半场考试结束,午间休憩。紧绷了半日的神经得以稍弛,号舍区渐渐有了些微动静。有差役开始分发简单的午膳——不过是两个冷硬的馒头和一碟咸菜。许多学子趁机起身活动筋骨,或抓紧时间如厕,或低声交谈几句,舒缓压力。
萧景珩也站起身,在狭小的空间内缓缓踱步,舒展着酸麻的四肢。他并未与人交谈的兴致,只默默听着周遭的动静。大多数考生面色疲惫,或忧心忡忡,或默然进食,交流也多是互相询问某题解法,或抱怨题目艰深。
然而,就在这一片压抑的窸窣声中,一阵极轻微、却略显轻浮的谈笑声,顺着巷道间的回风,隐隐约约地飘入了他的耳中。声音来自不远处几个相邻的号舍,似是几名相识的考生正趁休憩间隙低声交谈。
起初他并未在意,直到几个零碎的词句飘忽传来,令他的心神骤然一凛!
“……确是如此…家父前日便已叮嘱……”
“……嘿嘿,谁能想到竟是…‘盐铁’…此番……”
“……慎言!隔墙有耳…然‘平准’之策,确是妙棋……”
“……放心,你我心中有数便可…下午策论,正好……”
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且很快便低沉下去,似是说话者意识到了什么,戛然而止。
但就是这零星几个词——“盐铁”、“平准”、“策论”——如同几根冰冷的针,骤然刺入萧景珩的脑海,令他浑身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度警觉的寒意!
盐铁?平准?策论?
本届春闱,第二场考策论,此乃惯例。然策论题目向来浩如烟海,难以揣测,可涉及兵事、农桑、水利、吏治、教化等方方面面。而“盐铁”、“平准”…这分明是极其具体的、关乎国家财政经济政策的专有之论!寻常学子备考,纵使涉猎经济之道,也多从宏观着眼,岂会如此精准地在考前休憩时,私下议论此等极其专业且敏感的具体方略?
更可疑的是,那语气中的那丝若有若无的得意、笃定与松懈,全然不似其他学子那般对未知考题的忧虑与茫然!仿佛他们…早已知晓下午策论的大致方向,甚至…题目?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冰冷的电光,瞬间划过萧景珩的心头,让他脊背陡然生寒!
科场舞弊!泄题?!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大脑飞速运转。
此事干系太大!若真如所疑,那便是泼天的大案!绝非几个普通学子所能操纵。其背后必然牵扯到礼部乃至更高层级的官员!方才那几人言语中提及“家父”,显是颇有背景的世家子弟…
是丁!那声音…虽模糊,但其中一道,似乎有些耳熟…像极了那日太白楼与孙耀一同的某个纨绔!而孙耀…吴谦…
萧景珩的心猛地一沉。难道…这便是吴谦、孙耀等人所谓的“整治”?!并非简单的考场刁难,而是如此恶毒、如此彻底的绝户之计——直接泄露策论题目?!
若真如此,其目的何在?仅仅是为了让那几个纨绔高中?不…恐怕不止!他们或许更想借此,将所有不知情、未曾泄题的考生,尤其是寒门学子,彻底压下去!更甚者…他们或许还想借此构陷他人?比如…自己?
萧景珩立刻回想起搜检入场时,孙耀那怨毒而讥诮的眼神。若他们早有泄题准备,那么…任何在策论中表现出色、切中题目的考生,都可能被他们反咬一口,诬为同谋或舞弊者!届时,人赃并无,有口难辩!
好狠毒的计策!好周密的手段!
然而…他们为何要在此刻,在号舍间公然议论?虽极低声,岂不知隔墙有耳?是得意忘形?还是…故意为之?意在混淆视听,扰乱人心?或是…另有图谋?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激烈碰撞。萧景珩面色沉静如水,唯有一双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锐利如鹰隼般的寒光。他缓缓坐回凳上,目光扫过自己那篇精心写就、尚未誊抄的经义文章,心中警铃大作。
不能慌,绝不能慌。
此事尚无确凿证据,仅凭几句模糊耳语,绝不能妄下论断,更不能自乱阵脚。然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面对吴谦、孙耀这等毫无底线的仇敌。
他迅速做出了决断:
第一,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下午策论题目公布前,绝不可流露出任何异样,更不能向任何人提及方才所闻。
第二,如常应试,谨守本分。无论题目是否与所闻相关,皆需凭借自身真才实学作答。文章需更加谨慎,言之有物却避免过于锋芒毕露,尤其要避开任何可能被曲解为“早有准备”的措辞。
第三,暗中留意,收集信息。仔细观察那几名可疑考生的神情举动,若能记住其号舍位置或相貌特征则更好。
他重新拿起笔,却并非开始誊抄,而是将草稿中几处可能显得过于“机锋”或“巧合”的论述,用更平实稳妥的语言悄然替换。心中那份因顺利完成经义而生的些许轻松,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极致警惕。
午休时间很快过去。差役收走了餐具。号舍区重归一片压抑的寂静,等待着下午场考试的来临。
未时正刻,沉重的钟声再次敲响。
所有考生屏息凝神。
脚步声由远及近,数名礼部官员与差役神情肃穆地手持一块覆盖着黄绸的木牌,缓步走入巷道。
为首的官员站定,目光扫过两侧鸦雀无声的号舍,朗声宣布:
“春闱第二场,策论题——”
他猛地掀开黄绸,露出木牌上一行浓墨重彩的大字!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其上!
萧景珩的瞳孔亦是骤然收缩!
只见那木牌之上,赫然写道:
“问:盐铁之利,国之本也。然则官营之弊与私营之害,何以权衡?平准、均输之策,于今时可复行否?试详言之。”
盐铁!平准!
与午间所闻那零碎词句,完全吻合!
萧景珩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自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果然!果然有鬼!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方才声音传来的大致方向。只见那几个号舍中的考生,虽也故作惊讶状,然那一闪而逝的得意与了然之色,以及那几乎抑制不住的、相互交换的眼神,却未能完全逃过他锐利的目光!
其中一人,正是孙耀的那个跟班!
萧景珩迅速低下头,掩去眸中汹涌的惊涛骇浪,双手在桌下紧紧握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考场之内,森严壁垒之下,竟真的藏匿着如此肮脏龌龊的勾当!
一场针对所有寒窗苦读、秉笔直书学子的巨大阴谋,已然张开了它漆黑的网!
而他,萧景珩,无疑也已身处这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