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深处,阅卷官房内,灯火彻夜未熄。
连日来,十数位从翰林院、詹事府、六部抽调而来的饱学官员,埋首于堆积如山的试卷之中,秉烛夜阅,挥毫批点,空气沉闷而肃穆,唯闻纸张翻动与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响。数千份试卷,承载着天下士子的心血与前程,亦决定着此次春闱的最终排名,无人敢有丝毫懈怠。
然而,自昨日午后起,这份沉闷便被一份横空出世、惊世骇俗的策论试卷彻底打破。
试卷经由弥封、誊录,隐去了考生姓名笔迹,唯余文章本身。最初阅看此卷的几位同考官,无不被其磅礴的气势、新颖的观点、大胆的构想与看似详实的论据所震撼,评级从最初的“奇”到“优”,再到“卓异”,争议之声渐起,很快便惊动了更高层级的考官。
此刻,阅卷房正厅之内,气氛凝重而紧张。主考官、礼部尚书张澍端坐于主位,面色沉静,眸光深邃,手中正拿着那份引发轩然大波的策论朱卷。副主考、礼部右侍郎孙知远,亦即孙耀之父,坐于其左下首,面色阴沉,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其余几位重量级的房官、知贡举官分坐两侧,皆神色肃然,显然刚经历了一番激烈的争论。
张澍缓缓放下试卷,目光扫过在场诸人,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诸公之意,老夫已大致明了。对此卷,褒贬不一,争议极大。然其文采、见识、格局,确乎远超同侪,卓尔不群。依老夫看来,此文切中时弊,别有洞天,非腐儒所能道。其论‘官督商办’、‘特许经营’,虽有冒进之嫌,然于革除积弊、开源节流,不失为一条可思之径。其倡言‘鼓励工商、开放海贸、强化武备’,更是目光长远,直指强国要害。我朝承平日久,确需此等振聋发聩之声以警醒朝野。依制,此文当列一甲,诸位以为如何?”他身为帝师,位高权重,学识渊博,且为人端方持重,惜才爱才,此番言语,已是极高的评价与明确的倾向。
话音刚落,孙知远便冷哼一声,霍然起身,语气尖锐而激动:“张相此言,下官不敢苟同!”他目光扫过那份试卷,如同看着什么洪水猛兽,“此文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包藏祸心,离经叛道!满纸皆是危言耸听之语,狂悖无礼之论!”
他拿起试卷,手指几乎戳到纸上:“什么‘官督商办’?此乃变相纵容商贾,与民争利,动摇国本!什么‘开放海贸’?片板不许下海乃祖制,岂容轻易更张?引狼入室之祸,谁人承担?!什么‘强化武备’?更是暗讽朝廷武备松弛,其心可诛!至于文中伪托之数据事例,来历不明,多为臆测,岂可轻信?!”
他越说越激动,面庞因愤怒而微微涨红:“此子非圣无法,语多犯忌,视朝廷现行法度为无物,妄图以一己之臆想颠覆祖宗成法!此等文章,若列高第,岂非鼓励天下士子效其狂悖,动摇士林风气?届时,纲常紊乱,人心浮动,谁负其责?!依下官之见,此文非但不能列一甲,甚至应严加核查,追究其言外之音!依律,当黜落!”
孙知远言辞激烈,扣下的帽子一顶比一顶大,其打压之意,昭然若揭。他身为礼部侍郎,主管科举事务多年,门生故旧众多,在阅卷官中颇有影响力。此言一出,立时便有几位思想保守或与其交好的官员出声附和。
“孙侍郎所言极是!此文确有过激之处。”
“祖宗法度,岂容轻改?年轻人锐气太盛,需加磨练。”
“一甲之选,关乎朝廷颜面,需慎之又慎。”
然而,亦有惜才耿直之官挺身反驳。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翰林颤巍巍起身,朗声道:“老夫以为不然!科场取士,首重才学见识。此文虽有棱角,然其忧国忧民之心,经世致用之志,跃然纸上!其所言之弊,确为现实所有;其所倡之策,虽需斟酌,却启人深思。岂能因言废人,因噎废食?若因此等真知灼见而黜落良才,方是科场之憾,朝廷之失!老夫赞同张相之言,当列一甲!”
“赵老翰林此言差矣!才学需以德驭之!无德之才,危害更甚!”
“何为无德?指陈时弊便是无德?莫非唯有歌功颂德方为有德?”
“此非歌功颂德与否,而是是否恪守臣道,谨守本分!”
双方各执一词,引经据典,争论不休。支持者赞其目光如炬,敢言他人所不敢言;反对者斥其哗众取宠,心怀叵测。厅内一时吵嚷纷纷,僵持不下。
张澍眉头微蹙,抬手虚按,止住了众人的争吵。他深知孙知远如此激烈反对,恐怕并非全然出于公心,或与近日其子孙耀与那江宁学子萧景珩的纷争有关。然孙知远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此文确实过于锋芒毕露,触及了不少敏感地带。若强行将其拔至一甲,恐引来朝中守旧势力的强烈反弹,于考生本人,也未必是福。
他沉吟片刻,目光再次落在那份试卷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此子大才,然…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京师水深,若无足够根基,过早置身风口浪尖,恐遭不测。
“诸公不必再争了。”张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压下了所有议论,“此文之优劣,已然明晰。然科场排名,非仅文章一端,亦需权衡大局,考量影响。”他看向孙知远,“孙侍郎忧心朝廷法度,其心可鉴。然此文确有其价值,黜落不妥。”
他又看向支持者们:“然列一甲,确易引发争议,于朝廷、于考生,皆非上选。”
众人静默,等待他的决断。
张澍沉吟道:“老夫有一折中之议。此文,才学卓绝,见识超群,然言辞过于激切,于细节论证稍有疏狂(此为保全双方颜面的说法)。故,不列一甲,亦不黜落。置于二甲中等之位。如此,既认可其才,不致埋没,亦稍抑其锋,以观后效。诸公以为如何?”
二甲中等!此排名,意味着进士出身固然到手,却与馆选庶吉士、直接进入翰林院清贵之途几乎无缘,多半外放州县,或观政各部,需从底层慢慢熬资历。对于一篇本有实力问鼎一甲的文章而言,无疑是极大的压制。
孙知远闻言,面色稍霁。虽未能将对方黜落,但将其压至二甲中等,使其远离权力核心,目的也算达到大半。且主考官已开口,他若再强行反对,便是不识大体了。他微微躬身:“张相权衡周全,下官附议。”
那几位支持的老臣虽心有不甘,觉可惜了良才,然见主考已下定论,且毕竟保住了进士出身,也算不幸中之万幸,遂也默然点头。
“既如此,便这么定了。”张澍一锤定音,提笔在那份试卷的排名拟单上,写下“二甲中等”四字。笔尖落下时,他心中亦不由轻叹一声。
一场激烈的争辩,终以权力的权衡与妥协告终。一篇本可光芒万丈的雄文,被悄然按下了头颅。
排名既定,后续流程便快了许多。弥封被揭开,考生的姓名籍贯显露出来——江宁府,萧景珩。
这个名字映入眼帘,张澍目光微动,果然是他…近日京中颇有诗名、又开了间书局的那个江南学子。孙知远看到名字,眼底则掠过一丝冰冷的寒意与得色。
消息很快传出阅卷正厅。那些早已听闻此文、心中好奇的底层阅卷官们得知最终排名与考生姓名后,无不愕然、惋惜,继而了然。
“竟是萧景珩!”
“可惜了…如此雄文,竟只得二甲中等?”
“唉…听闻他得罪了孙侍郎的公子…”
“嘘…慎言!朝廷权衡,自有道理…”
“二甲中等也不错了,总好过黜落…”
窃窃私语声中,萧景珩及其那篇惊世策论的命运,便被如此定格。
数日后,春闱三场考试全部结束。贡院大门洞开,历经九日煎熬的学子们,如潮水般涌出,人人面带疲惫,神情各异,或喜或忧,或茫然无措。
萧景珩随着人流走出那森严的龙门,抬头望向京师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自由空气。九日的殚精竭虑,此刻化为淡淡的疲惫与一片空明。他对自己所作文章心中有数,然于结果,却无十足把握,唯有静待放榜。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试卷已在阅卷房内掀起过何等波澜,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被某位权重势大的侍郎,牢牢刻在了敌视的名单之上。
二甲中等。
这个看似不错,却隐含了无数较量与压制的排名,正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