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条青楼上轻,梅花色白雪中明。
天海楼一间济楚阁里,桌上火锅咕嘟嘟翻滚飘香,笋菇、芦蒿、豌豆缨、枸杞芽等野菜时鲜碧绿生青,透着令人欣喜的春天气息。
“状元郎人红是非多,听说没,赵祖鹏要把小女儿许配给他,他妻子早就病死了,若是娶了此女,那就是陆太尉的一担挑,这等好事,哪儿找去?这货当着恁多人的面,竟然一口回绝,得罪人不说,白白便宜了蔡茂春这小子。”
老施抿酒砸嘴,一脸惋惜,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别人。
张昊笑道:
“世美就这这种脾性,看着绵软和气,其实是个死脑筋、一根筋,还是蔡茂春厉害啊,人弃我取,这桩婚事赚大了。”
“血赚,赵小姐年方二八,姐姐能给陆炳做小,模样绝对差不了,毛榜眼、林探花都有妻室,蔡茂春大登科没轮上,小登科也足以慰籍了,会元就是会元啊,不服不行。”
老施夹着生鱼片涮涮塞嘴里,呜呜啦啦说:
“听他们说你打算留在通政司?这个衙门只适合养老,不信你真格认命了,话说回来,你小子混得再差,也比我们下地方享福。”
张昊笑而不语,给他倒杯热酒。
观政期一晃而过,同年之中,有门路的都在忙着跑官,既没人脉,又缺钱财的,那就认命。
他只想早日下地方,不会留在通政司混吃等死,这个衙门是一个废柴大本营,垃圾聚集地。
通政司牵涉保密工作,除了几个主官是皇帝亲自任命,下面僚属多是国子监肄业的官荫生。
换言之,做事的个个根正苗红,有句话说的好,亲家局连襟科,外甥打水舅舅喝,就酱紫。
通政司也曾风光过,辖六科言官,纳天下奏章密疏,只对皇帝负责,堪称天子的耳目喉舌。
奈何该衙地位之高低,功能之发挥,全看皇帝是否勤政,嘉靖爱修仙,通政司基本是废了。
六科早已另立山头,邸报编发与六科息息相关,自然随之而去,通政司惟余收纳奏章功能。
只要把奏疏送内廷文书房,就算完事,大内文书十房是司礼监太监掌事,一切奏章谕旨由此进出,归档分类,交皇帝秘书处内阁审阅。
阁老们其实就是皇家秘书、国务顾问,每日忙得跟头流水,用小票提炼奏折要点、给出建议,附在奏本上,方便皇帝浏览,是为票拟。
给出建议不行,还得解决问题,那就召集各衙门相关人员,大伙来个头脑风暴,于是皇家秘书处内阁成了国务院,秘书长即首辅宰相。
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尤其是嘉靖,痴迷修炼,妄图长生登仙,便把送来的内阁票拟交秉笔太监审批,是为批红,于是九千岁诞生。
但是朱道长的帝王术令张昊叹服,所以嘉靖朝没有宰相与九千岁,只有傀儡和牛马。
言而总之,在京师社会这个舞台,他还能蹦跶两下,奈何官场是个金字塔,他蹦不起来。
常人眼中,江湖涩会鱼龙混杂,乌烟瘴气,庙堂官场秩序井然,规矩森严,实则不然。
社会舞台若乱,看不了,也演不了,对台上和台下都没有好处,所以人人都要遵守规则。
官场完全相反,在官员内心里,没人把规则当回事,因为他们就是规矩秩序的制定者。
京师官场是金字塔尖,以实力为尊,容纳的人有限,都在拼命往上爬,上去就不想下来。
他是新科进士,官场新贵,却也是钦定榜尾,官场弃子,留京对他来说,无任何意义。
老子说知雄守雌为天下谿,知白守黑为天下式,知荣守辱为天下谷,这特么才叫官道。
他心心念念就是早日下地方执政,积攒实力,挖金字塔的墙脚,筑大舞台的地基!
“这是芦蒿秆尖和香干白灼,没放多余香料,你们尝尝。”
四嫂亲自送来一盘春鲜,给张昊耳语一句,笑盈盈退了出去。
施宗瑞吃得头上冒汗,脱了皮坎肩,满嘴流油说:
“有事儿就忙你的去,不用陪我。”
“啥事也不能耽搁咱哥俩喝酒,干了。”
适才四嫂是替幺娘传话,提醒他莫要饮酒无度,张昊夹了一筷子枸杞芽说:
“这枸杞头略带苦味,但很爽口,比较有意思的是油盐炒,奥妙在于控制油温,炒粗盐化开,能激发食材的本味和鲜香。”
二人有说有笑,窗外街头一骑快马飒沓而过,老施侧身去看,只见马上驿卒着号衣、背鱼筒,铁蹄过处,路上的桃花雪四溅。
“铁定又是北边来的,赶上青黄不接,春耕也完球了,听说钦天监周监正挨了一顿好打,罚俸半年,鞑子肆虐,老天爷也不给人活路,我出城去大兴看过灾民,惨、惨!”
施宗瑞仰头又是一杯,悲戚难掩,也不知道触到了哪根弦,说着就呜呜大哭。
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老施是襄阳府人,精明油滑,心肠不坏,二人还算谈得来。
湖北湖南即湖广,湖北荆襄流民天下闻名,起义频发,可想而知,当地局势是何等严峻。
老家伙分明是喝醉了,张昊叫乘轿子,派个伙计送他回会馆。
“你一直不去衙门行么?不是说还有考评吗?”
幺娘正在后宅吃饭,见他一身酒气进屋,去盆里倒些热水,棉巾打湿递给他。
“我一个吊榜尾,还在乎考评?衙门闲得扪虱,请假回家的都有,吃你的,甭管我。”
张昊上楼裁些小纸条,提笔书写鸽信。
他在衙门弄明白邸报来龙去脉后,私下拜会李登云,与对方达成协议,开了一家报馆,最近有些忙碌,已经许久没去通政司了。
垄断舆论的重要性无须赘言,办报社堪比修练独孤九剑,短板是交通运输、印刷工具等,假以时日,他能把科道喷子秒成渣渣。
刘骁勇被手下叫来,上楼接过信封,打开瞅瞅,好多纸条子。
“少爷,这么多鸽信,盛源号肯定推脱。”
“多带些人,不答应就来硬的!”
张昊小脸狰狞,如今他已拥有不坏金身,作为一个芝麻官,收拾齐老狗确实有些难,可他还有钞能力,想要恶心对方,真的不要太简单。
鸽信就是动员令,他张大善人准备做慈善了,谁也别拦着!
京师突然来了一场倒春寒,最近才消停,辽东等地大饥已成定局。
不过这不耽误南边渔汛,没粮就吃鱼,可劲的吃,他不缺鱼。
张家的各路加盟商也有了用武之地,凡是能吃的,他全部收购。
借慈善东风,朝廷虎皮扯开,镖局和商会就能在辽东扎根。
而且船队也能迅速壮大,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笔钱必须花!
次日一早去北府找小严,老规矩,书房恭候。
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严东楼过来,春衫敞怀,满身的胭脂酒气。
张昊毫不见外,好奇道:
“大哥我问你个事,你这眼睛咋弄的?”
严东楼叉着腿,歪坐在圈椅里,瞪着独眼,皮笑肉不笑说:
“你是第二个敢问我的,我说小时候拿弹弓打鸟弄伤了,你信么?”
“为何不信?谁还没有淘气的时候,我也玩过弹弓,确实会反弹,后来我就玩鸟铳,特么这玩意儿会炸膛,我便做了盔甲套严实玩,为这还专门建了个铁坊,差点倾家荡产我给你说。”
张昊见他脸色缓和,又问:
“辽东那边朝廷准备咋办?”
严东楼奇怪道:
“你操的什么闲心,想去辽东做官?”
张昊贱笑。
“打死也不去,听说那边酷寒,滴水成冰,当地人怕鸡儿冻住,尿尿手里还得带根棍子,我不是想着为君分忧嘛,准备捐衣捐粮,皇上万一高兴,说不定给我升升官,赏赐些啥的。”
严东楼呵呵,他猜着这小子就是为分配而来。
“一天官未做就想升迁,你没睡醒吧?打算捐多少?”
“我打算倾家荡产,辽东一天没缓过气,我一直捐下去,朝廷要是愿意,我可以买千料大船走海路,自带干粮,不过沿路领航、分发粮食之类要朝廷安排,我只管送到为准。”
严东楼不可思议的瞪着他,像在看一个疯子,可是对方显然没有开玩笑,他头回觉得自己脑袋有些不够用。
“就为了一顶乌纱?特么的,到底是你傻还是我傻?”
“你傻啊,大哥,我是吊榜尾啊,这辈子完球了!我知错就改,皇上这回总得给些补偿吧,大哥你要是为难,那我只好去找陆家。
不过我和那边真的不熟,还是想请大哥帮我说说,我不要锦衣千户、蟒服玉带那些虚头巴脑的赏赐,给个知府做做我就满足了。”
严东楼脸上阴晴不定,甚么一等蟒服、五品千户、四品知府,统统都是鬼扯,看来这小子真的被皇上吓坏了,钦定榜尾,这个惩罚确实太狠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有大哥在,你无须担心,我给你弄个上县,任期满了,升迁是小事。”
严东楼话说出口就后悔不迭,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刮子,心说糊涂啊,这小子就等我这句话吧?可张昊接下来的举动,又让他迷惑了。
“站住!你做什么?”
张昊站在帘门处转身,苦兮兮道:
“大哥,我知道谋官找你就行,可是皇上记恨我呀,以后你帮我升官,皇上不答应咋办?”
“得,你小子银子烧手,愿意买皇上开心随便你好了,能换来甚么,我不敢保证,实话告诉你,一旦报上去,你想反悔都不成!”
严东楼被一通王八拳打败了,满脸厌烦,挥手让他滚蛋。
“那我先谢谢大哥啦,大哥、回见了你。”
张昊笑眯眯打拱,满意而去,心说老子弄身飞鱼服去做县太爷,鸟不拉屎心也甜啊。
小严办事很靠谱,再就是春耕之期,救灾刻不容缓,下午宫里就来人了。
来者头戴乌纱曲脚帽,一身胸背绣花的姜黄圆领窄袖袍,腰挂宫字牙牌,青绿丝线串着草珠牌穗,这身服色摆明是近侍,本朝太监不敢穿艳丽华服、戴丁点金玉饰物,因为朱道长不喜。
裘花站在太监后面做苦相,这个太监他真不敢拦着。
张昊精赤上身套着铁布衫,浑身冒汗,扶着枣树喘成狗。
“内翰勿怪,我有旧疾,老觉着心里拔凉拔凉的,这身药衣是民间秘方,砂石用药醋泡过,穿着跑步出汗,能拔寒毒。”
一股酸臭扑鼻而来,那太监老远就闻着了,倒退几步,看看檐角滴下的雪水,站在太阳地里还感到身上发冷,尖着嗓子道:
“咱家问你,辽东饥荒一日不去,捐粮不停的事可当真?”
“十足真金,内翰,救灾刻不容缓,春耕更耽误不得,得备海船啊,海路······”
张昊话没说完,那太监张嘴打断。
“你只管筹粮,赶紧着办。”
言毕转身就走。
“哎,内翰喝口热茶啊!”
张昊叫得热情,给裘花示意,别忘了塞红包。
他抹一把头汗,赶紧趁热乎划拳,琢磨着朱道长能给他什么好处,至少也是个麒麟服吧。
朝廷只能赐服表示,他心里有数,自己年纪太小,又没任职,无法破格提拔,大明有赐服制度,完美解决了官服制度难以解决的问题。
蟒、飞鱼、斗牛、麒麟,这些昭示皇权威严的服饰,既满足穿者虚荣,也不给朝廷财政增加负担,还能体现皇帝英明,可谓皆大欢喜。
送走太监,幺娘到后院门口看一眼,又返回前面帮忙,张昊给她算过账,银子多得让人麻木,做好事撒出去心里才踏实。
翌日早饭不久,圣旨便来了,还是昨天那个死太监,二话不说就站在当院宣读圣旨。
钦此二字余音袅袅,张昊跪在地上,兀自没有反应过来,那太监提醒道:
“张昊,接旨吧。”
“内翰,我的呢?一块儿念了吧,跪来跪去太麻烦。”
张昊不死心,抬头打量太监袖子胸口,瘪瘪的,不像塞有圣旨的样子。
“想什么呢,皇恩浩荡,还不知足?咱家没工夫陪你磨叽。”
太监抬抬眉梢,似笑非笑。
张昊怏怏的谢恩接旨,这就是契约,朱道长再也不怕他反悔了。
“抓紧时间筹粮,咱家怕海船调过去,你那边不济事,灾民可等着呢。”
张昊无精打采道:
“还没请教内翰贵姓大名。”
“免贵,咱家姓黄,黄世仁。”
黄太监笑眯眯抱着拂尘说:
“你的事咱家知道,圣上钦点榜尾,国朝也是没谁了,眼光放远点,你才多大,这事办好喽,圣上开心,何愁前途?”
原来你就是黄世仁啊,黄锦怕是你干爹吧,张昊抱手诺诺称是。
“内翰这么一说,我心里就亮堂了,真真是拨云见日啊,中午我请客,哦,忙啊,正事儿要紧,那就不留内翰了。”
送走黄世仁,张昊心里空落落的,梦想太丰满,现实很骨感,朱道长忒会玩,麒麟服赐给他老子,还有旌表给奶奶,自己啥也没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