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昊把大红底绣花包袱丢床上,坐去书案边拆看书信。
其中一封是父亲手笔,言辞比较隐晦,显然知晓了半仙局诈骗案,要他这个当事人说明情况,另一封是镖局杨云亭来信,汇报工作进度。
信件阅后即焚,寻思了片刻,提笔一一回覆,封缄好让王小旗送去码头。
又往砚台里添些茶水研开,正要接着绘图,一阵风灌进屋里,案上纸张乱飞。
收拾好狼藉,出屋观望天色,阴沉沉像是洗过脏抹布的污水,他心里禁不住有些焦躁。
匠夫、民工都想回乡过年,宿舍若是不能尽快封顶,就没法留住人,到时候靠谁采冰?
他扛枪锁上门,去工棚找渔民请教天气。
高老头丢下手头烂网,褶子老脸笑成了菊花,嘬一口旱烟袋说:
“小官人,今年老天爷照顾,北风比往年晚了大半月,下雨的可能不大,要下就是下雪。”
张昊心里哇凉,甚至能听到结冰的声音。
旁边几个宰鱼的妇人七嘴八舌附和,都说高老头说不会下,雨就绝对不会下。
这些人都是生活在荡地的灶户,他准备搞捕捞队,便把数百户男女老少留了下来。
返回cbd中央商务办公茅草屋,让坊丁把姚老四找来,交代说:
“寒流说来就来,按现有人头采买棉衣,不分老少,先把消息散出去,大伙也有个盼头。”
姚老四咽口唾沫,想反驳这是败家,张嘴问:
“去哪儿买?”
张昊的火气登时就按捺不住,这货主动请缨过来帮忙,奈何是个废物,整日东游西荡,闲得蛋疼,他早就看不惯了,瞪眼吼道:
“松江府衣被天下,你说去哪买!吃饭要不要我喂你?”
姚老四夹紧尾巴,连连点头。
“交给我好了,肯定给你办得妥妥帖帖!”
张昊写个条子,让他去找胖虎支钱。
大伙房晚上做的水老虎肉,味美无刺,能当馒头吃,张昊连吃两大碗,好奇道:
“啥鱼这是,味道不错呀?”
“水老虎,脑袋有这么大。”
旁边王小旗比划一下说:
“碰巧捉到的,足足有两丈长,腌了两大翁。”
张昊依旧闹不清这水中大王是啥鱼,嘴一抹,起身去伙房,要见识一下水老虎尊容。
鱼脑袋挂在檐下,嘴巴老长,牙齿森然,原来是一条长江白鲟,后世灭绝的淡水鱼之王。
罪过啊,可惜没啤酒,否则烧烤更美味!
出来伙房大院,顺路去各处工地转一圈儿,消消食回屋打拳,听到护坊队梆子一快一慢敲响,擦洗一下,坐灯下翻看胖虎送来的账目。
东乡这一摊子铺的太大,花钱如流水一般,好在冰窖已经建成,只要采冰储存,来年再把渔业合作社拉起来,现金流就有了。
思绪被敲门声打断,王小旗从门缝探头。
“小官人,有个村、不是不是,有位小姐要见你,说是镇上来的。”
他本想说有个村姑来着,觉得村姑和小官人风仪不搭,还是小姐比较雅。、
张昊愣神,半夜鸡叫,不是,我没有叫鸡呀,也不是,特么这都哪跟哪啊。
“二更天了吧,谁家小姐没问一下?”
“西南区坊队拦住的,说是要见小官人,我让人去问问,这些家伙真是没用!”
“甭麻烦了,带过来吧,让暗哨戒备,事出反常必有妖,防火防盗防倭狗,切莫大意。”
张昊打开门,取下墙上鸟铳上药装弹,火镰放桌上,又把蜡烛挪过来,举枪瞄准,对着门口,看到来人时候,瞠目呆住了。
“你怎会在这里?啊——,我知道了,他们都是你打的!”
张昊大呼小叫,瞪得圆溜溜的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啥狗屁小姐,臭娘们原来是华亭人!
幺娘终于不做男子打扮,一身袄裙,外面套件大袖褙子,手里提个小包,看着他笑呢。
张昊把枪收好,放夜猫子进宅,心说我声势闹这么大,又是她老窝,谅她不敢乱来!
“看把你吓得。”
幺娘进屋左右看看,莞尔一笑,关怀备至道:
“天冷,要不要关门?”
张昊阴阳怪气道:
“我晚上吃的三大辣炖水老虎,热着呢,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小生倒是无所谓,就怕有损小姐清誉啊。”
外面不知道是哪个坊丁笑了一声。
幺娘脸上一寒,忽又笑容满面。
“我做的菘菜卷,你尝尝。”
说着把小包裹放桌上打开,包里是大小两个扣在一起的瓷碗,里面盛着几个春卷。
“有毒没有?”
张昊把碗拉到面前,拿起一个撕开,递过去一半。
“你吃先。”
幺娘毫不介意,接过来就吃,两口干掉。
“唔,想不到菘菜鸡蛋也能做得这般好吃。”
张昊咬一口春卷,瞄瞄幺娘,梳着在室女的云髻,衣衫虽然干净,比起白天那位曲公子的骚包打扮,可谓天上地下。
春卷冰凉,咬开馅儿也没有一丝热气,东乡镇子离这里不远,不会凉得这么透,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她住得很远。
幺娘毫不客气,拿起桌上的竹罐打开,果是茶叶,提壶泡上茶,拉椅子坐下说:
“原来芙蓉皂是你家做的,当初我还不信,姓齐的倒是好眼力,你卖的有些亏。”
张昊皱眉,“为曲家来的吧,你们啥关系?”
“曲杜两家为争抢这块地皮,一直没有消停过,后来轮番种花棉麦豆,这才相安无事。
偏偏你来插一脚,听说你向曲连举要汤药误工银,我赔给你,这事到此为止,如何?”
张昊算是看出来了,这女人除了武功,一无是处,大言不惭,你以为你是谁!
“你在曲家做护院?他给你多少银子,我十倍给你,百倍也可以考虑,跟我混。”
幺娘脸色变冷,眼神锐利如刀,盯着他说:
“要多少银子你说,我赔给你!”
张昊不耐烦道:“此事与你无关,夜了,我要休息。”
“你!”幺娘猛地拍案,脊背竖立如枪。
“呛啷!咯吱!”外面抽刀张弓的声音响成一片。
幺娘冷笑,想说句硬话,随即又泄气。
“我欠曲家人情,因此相帮,其实我也欠你人情,这样吧,曲家随便你,不过伤人这事咱们两清,你别小看曲家,曲志敬即便致仕,也能给朝廷上疏,我是为你好,换做别人我才不会管。”
张昊差点被她逗笑,他对曲家没丝毫兴趣,反而对她更有兴趣了,诈言:
“多谢你提醒,姐姐,听说是曲连举指使你下的毒手,你欠他什么人情?”
幺娘蹙眉怒道:“你听谁说的?你的人卑鄙无耻下三滥,断手断脚是他们自找!”
张昊讥讽道:“花胳膊我不大了解,汪琦他们为人我清楚,你躲在人群里把他们腿打断,还有脸说别人无耻?”
“我赔你银子好了。”
幺娘眼神飘开,不去看他,端起茶杯吹吹浮叶。
那个花胳膊到曲家亮字号盘道,得知是江阴张家买地,她当时很有些吃惊。
本想手底下见真章,胜败分区直,可恨这厮招数阴损下流,断他双臂是轻的!
“姐,你住哪儿?明儿个我去你家玩,崔大哥回来没有?”
张昊做战略迂回,没办法,臭娘们吞吞吐吐,始终不正面回话。
幺娘登时警惕,她不会再小看对方,兔崽子人小鬼大,从一开始认识就在给她装傻充愣。
“你答应了?”
“曲家叫你来的?”
张昊见她摇头,心里越发纳闷,不是为曲家,那就是为她自身,她在怕什么,怕我?
一阵风刮进屋,溜着脖子袖口往里面钻,张昊缩起脑袋,起身让外面众人各归各位,关上门,把被子披身上窝进椅子里。
“对了,河里水车打伤一个水老虎,明天我给你送些尝尝,好吃极了。”
“你到底答不答应?”
幺娘按捺火气追问,张昊挠挠脸说;
“裘花本就靠挨打吃饭,汪琦他们学艺不精,吃个教训也好,对了,你身上有没有甚么感觉,发凉、黑线什么的,这厮练的阴劲点穴,打行就靠这个吃饭呢。”
幺娘在他脸上来回巡睃,转转眼珠,心说怪不得那厮老想近身,这般想来,脸上不觉就露出些嫌弃厌恶来,恨怒道:
“早知道我就彻底废了他!”
张昊好奇问:“怎么废?”
“照肚子狠狠的打,他不是练阴劲么,打他一肚子淤血,练去吧。”
张昊深以为然,肚子是丹田大穴,打你个肠梗阻、胃穿孔,没有外科手术救治,水米难进,你就是一百甲子的修为,也得死翘翘。
隔壁王小旗听不到动静,过来推门探头瞅一眼,随即又缩了回去。
张昊晚上不敢喝茶,怕失眠,“这边遍地运盐沟渠,走夜路不便,要不你晚上歇这边?”
幺娘猛地抬眼,见他一脸实诚,埋怨自己,我都在想什么,这家伙无非是比别人聪明些,撑死还是个孩子,起身道:
“我也是东乡人,如今在城里住,东门进去第二条街,我走了。”
她觉得自己目的也算达成,既然他不说赔银子的话,说明人家不差钱,自己住哪儿他打听一下就知道,还不如告诉他,瞥一眼瓷碗,干脆不要了,拉开门就走。
张昊是个顾念旧谊、爱贤惜才的人,一心要招纳对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展示自己仁义贤明的机会,追出去叫道:
“王大哥,快给我姐拿个灯笼!姐,天黑,你路上小心点,明天上午我过去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