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长夜短时节,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张昊负手站立船头,青衫当风,蓝星人类最大的都会“金陵城”近在眼前。
但见谯楼、箭楼高耸,垛堞万千,城墙南北绵延无际,云山相映处,城邑入云端。
船走北水门,进城临检,沙千里掏出腰牌,问候对方上官一句,带队小哨挥手放行。
再往内还有三道瓮城,城头上兵房间隔林立,守卒随处可见。
过了关卡,水面陡然宽阔,道道拱桥横跨如虹,处处楼塔轩阁矗立,街市上车马人流熙攘,喧嚣繁华的大都会气息扑面而来。
“沙大哥,金陵有多少卫驻兵?”
张昊回望卫城,问身边的瘦汉。
“四十多个卫所,城内外驻军不下二十万,你看西北边,去年还有空地,现今已经造不下新房子了,嘿嘿、妙极!”
沙千里望着西边寮舍连云,喜色上脸。
张昊笑了笑,沙千里是老沙族侄,在卫所杂差官手下挂名,做些屯田、船马、钱粮之类的肥差,投机倒把是拿手活儿,估计这货囤有地皮,应天人口上百万,繁华压京师,地皮确实值得一炒。
大船插入港内,诸事布置下去,雇条小船,沙千里做向导,幺娘跟着,三人乘舟沿秦淮河而上。
“快看那边的云楼!”
幺娘做男子打扮,一身直领大襟窄袖道袍,扎个道髻,站在船头指着远处的高楼大惊小怪。
小船掉头,只见东南方向,两座雄伟的高楼显露真容,琉璃瓦折射阳光,金碧辉煌,炫人眼目。
操舟的船娘暗笑,沙千里也笑,给幺娘介绍说:
“那是官家酒楼,为吸引番邦海商所建,国初有十六座,而今所剩不足半数,风光早已不再。”
眼看就是饭时,幺娘听到船娘不住卖弄本地各类吃食,馋涎欲滴,豪迈放言:
“去官家十六楼,就近不拘哪座!”
张昊点头答应,没办法,这是来前许诺她的。
船娘大失所望,她本想带这群客人去相熟的酒铺,有抽头呢。
小船在水道里左拐右拐,离一座高楼愈来愈近,船娘撑篙靠岸,指点他们路径,忽听石阶上那个小公子说饭后还要乘船,这才高兴起来。
穿过小巷,一条繁华大街呈现眼前,街道可容九轨,妇人小孩、担夫负贩,熙来攘往,无论是店铺阁楼还是高门大宅,尽皆富丽堂皇。
三人进来集贤楼,堂右是茶座,听曲听书的所在,不过既无说书人,也没见什么茶客。
肩膀挂着白搭膊的跑堂小二靠在柱子上,百无聊赖,忽见客人上门,忙不迭上前热情相迎。
幺娘直接往顶楼去,她要登高看风景。
小二哥引路,三人步梯盘旋而上,一共六层,依旧不见任何客人,恍若一座空楼。
登顶开窗远眺,山川湖河尽在脚下,人如芥子,屋宇掌中握,幺娘闭目深吸气,真想畅快的大叫一声。
她还嫌不过瘾,又跑去别间酒阁开窗观赏。
店伙只当没看见,反正也没食客,爱咋滴咋滴吧,殷勤询问客人喜好口味,郎朗报上菜名。
张昊点了几样招牌菜,来窗边观看。
六楼在这个时代已是极高,算的上迢迢出半空,地势缘故,反不如远山那座阅江楼高。
北边只能望见宫城的楼尖围墙,街上市声鼎沸,衬得酒楼愈发冷清。
店伙先上茶点小菜,不多久,主菜上来,幺娘大喇喇看赏,夹根青菜尝尝,好奇问小二:
“这酒楼为何如此萧条,难道几个官楼都是如此?”
小二得了赏钱,有问必答,没啥可隐瞒的,本地人谁不知道官楼啥鳖儿样。
张昊在旁边时不时插嘴,把十六楼经营状况打听的差不多,让小二取米饭来。
沙千里见小二说了许多污秽事,幺娘也不避讳,随即又把自己了解的一一道来。
国初百业惧疲,老朱见富乐院这家官妓场所一枝独秀,嗅到商机,让工部建酒楼增收。
十六座官楼先后拔地而起,各有名号,还有一座专门服务外国使节的国宾馆,统称——花月春风十六楼。
楼中有盛妆的官妓三陪,前提是你花得起银子,十六楼遂成吸金巨兽。
永乐年间虽迁都,但太子留守南京,加之郑和远播国威,海外商使纷纷来华,金陵依旧是欲界之仙都,生平之乐国,十六楼空前鼎盛。
再后来,宣德帝下旨全国大扫黄,金陵一夜之间,教坊女肆悉数拆毁,歌楼舞馆再无胭脂。
到如今,十六楼或拆除,或租赁,这座集贤楼是余下的硕果之一,门可罗雀。
“郡搂闲纵目,风度锦屏开,长歌尽落日,妙舞向春风,呵呵,春风何在?哎!”
沙千里朗诵对面粉壁诗句,感慨不已。
张昊无动于衷,沧海桑田,都是尘土而已。
他见幺娘逮着笋芽麻菇运筷如飞,把碟子挪到她面前,要让妹纸吃饱吃好,这是他的平安保险,可不能亏待喽。
沙千里诸菜尝遍,因为没酒,颇觉寡淡,叽歪道:
“这鳖裙还算地道,是本地河鳖,不是江北贩来的腥物,诸菜用料也还讲究。
不过与别处相比,并不出奇,看来正如跑堂所说,别处能吃得,何苦来这里做冤大头。”
“这不是粉皮吗?哪来的河鳖?”
幺娘夹着鳖裙填嘴里,瞪着大眼珠子疑惑不解。
张昊也是个有见猪跑冇吃过猪的,同样不知道自己嘴里吃的是鳖裙。
小二报出粉皮,他好奇点上来,发觉入口即化,馨香异常,还以为我大明的绿色原生态粉皮,就是这个味儿呢。
妹纸面前绝不能露怯,赶紧拿出一副吃遍山珍海味的富家子面孔,给幺娘科普烹调。
“这是荤粉皮,剔掉黑翳才这般洁白,嗯、是佐以姜桂猪油爆炒,一般般吧。”
幺娘斜眼,吃菜的间隙说:
“你们有钱人真会吃,这厨子确实不错,素笋菇也能做的恁好吃。”
她面前那盘笋芽麻菇已经见底了。
沙千里见张昊百般将就这女子,给幺娘讲解道:
“这可不是素菜,吃着像麻菇,听菜名也是,其实是鸭舌嫩骨竖切为二,同笋芽菌菇入麻油炒,点上甜酒,通常吃不出来这是何物。”
幺娘看着被她扫光的空盘子目瞪口呆,惊呼:
“这、这要杀多少鸭子啊!”
张昊也是惊讶,吃了这么多鸭舌,按国人以形补形说法,幺娘以后岂不要呱呱叫?笑道:
“安心,没人做赔本生意,不会浪费。”
沙千里点头称是,笑道:
“我在扬州老冯那里吃过一次,盐商之家,自然不可以常理度之,这道菜是杂品上等,只有大酒楼才有,一般是在各处收来,聚少成多。”
大餐后幺娘下楼结账,花去将近五两银子,她一点都不心疼。
张昊出来酒楼,去周边遛跶一圈儿,顺着集贤楼旁边车马巷去后河,站在河堤上寻思。
这座酒楼占地甚广,交通便利,地处高端生活区,堪称经商之宝地。
可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规模太大,周边同行众多,一般人真的玩不转。
店伙说不拘租客做什么生意,哪怕改成青楼也行,这就是个笑话。
金陵风俗业遍地都是,教坊司也不远,难怪集贤楼成了个狗不理。
不过东乡冰窖里,储满销路匮乏的生猛海鲜,需要的正是一座顶级酒楼!
“你想租下来?这座楼子当真是不错,可惜满街都是酒楼食铺,你拿什么吸引客人?”
幺娘吃他的拿他的,进一句忠言应付了事,站在柳荫下,兴致勃勃观望左右临河人家。
不远处有河船靠岸,仆人跳上岸堤台阶,搀扶主人下船,一群男女顺着石阶上岸。
楼下朝河的后门打开,婢女出迎,主仆皆是衣冠楚楚,不像外城码头那边,什么人都有。
眼前烟波淼淼,垂柳依依,也不知道从谁家高墙内飘来悦耳笙歌,真是个好地方啊。
幺娘盘算自己攒下的银子,想象和家人住在这里享福的生活,好生向往。
张昊眺望河对岸,楼阁沿河鳞立,轩窗绮户中,不时有花枝招展的姑娘身影出没。
有个衣着清凉的女子坐在楼台上,悠闲的望着河中来往船只,忽然趴到楼栏上,招呼沿河售卖货物的篷船,将一个竹篮从楼上垂下,船家收了银钱,把食物放在蓝中,竹篮徐徐而上。
张昊笑弯了嘴角,这是一条胭脂河,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端的是繁荣娼盛。
幺娘也看到那处秦楼楚馆,发现身边大小两个都是蜜汁微笑,转身就走。
张昊赶紧跟上,“姐你慢点,晌午头有些热,咱去集贤楼歇歇脚再说。”
集贤楼偌大的大堂,空无客人,掌柜趴在楼梯边的柜台上昏昏欲睡。
两个跑堂,一个靠在东边茶座上发呆,一个站在门口数人头玩,忽见中午那拨贵客又至,喜滋滋迎上去殷勤问候。
“小官人,诸位、快请上坐!
今春蜀茶未到,现有紫笋柏岩、白露云脚、雁路小朵、新安松萝、洞庭春芽,都是极好的。
鸡鸣山泉、方山葛仙翁丹井、崇化寺梅花甜水,金陵24处茶泉,本楼每日备有不下五种。
小官人,你爱听滑稽、还是散曲?杂剧人、曲娘马上就到。”
小二拿白搭膊轻扫桌面,嘴里噼里啪啦,滔滔不绝。
张昊斜视幺娘,心说瞅瞅,这就是官家酒楼的底蕴,比你这个半吊子小二兼茶娘专业多了。
幺娘要了梅花水、雁路茶,几人各自点了茶水。
小二搭膊甩肩头,一阵风去后面,大堂里飘荡着咏叹调,那是给后面报茶的余音。
少顷,茶具流水般摆上来,小二隆重介绍茶博士,接着是繁复花哨、赏心悦目的烹茶。
张昊捏起小如核桃,薄如蛋壳的精美茶盅,装模作样小酌一口。
“妙。”
明明是牛嚼牡丹,不懂茶道,他还要装得很受用模样,摇头晃脑夸那茶博士手艺,赞这紫笋柏岩何其香醇,然后小口小口地品味香茗。
小二兀自不忘推荐杂剧人和曲娘。
这是个人才,张昊端着鸡蛋壳,抿一口绿莹莹的茶水,点了个擅说谑语笑话的艺人,问那小二姓名,忍不住夸赞:
“白展堂,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