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稀月华明,夜永春寒浓。
离开陆家,徐璠顺路把太子妃弟弟李文泉送回,到家正撞见工部尚书雷礼,管家焦大亲自打着灯笼,从穿堂那架紫檀大插屏后转出来。
许璠躬身避让,客气两句,背手望着乔装改扮的雷礼匆匆而去,心情大好,严嵩失宠,这些墙头草也慌了,想改换门庭投靠他老子呢。
雷礼前脚告辞,暂避后堂的邹应龙回厅上给老师施礼坐下,见徐璠进屋,一股浓重酒气扑鼻而来,打趣道:
“还以为世茂你勤于王事,夜宿西苑值房呢,原来是喝酒去了。”
徐璠打着哈哈,不着痕迹的斜一眼他老子,见老头子没反应,自顾自倒杯茶坐下,笑道:
“陆老三设宴,我本来不想去,绍庆亲自过来,没奈何,只好带上李家老幺去见见世面。”
他捧着热乎乎的茶盏,给他老子说道:
“爹,煤球生意不得了,不输香胰子。”
又给不明内情的邹应龙解释一回。
邹应龙掐指核算片刻,赞叹道:
“别处不说,北直隶煤矿课税每年不下五万两,倘若蜂窝煤比柴炭价廉易制,此法推广开去,三晋矿课绝对要翻番,老师,这是好事啊!”
徐璠陡地愣住,脸色也变了。
我怎么没想到这些?岂止煤课,保温砂也要开什么珍珠岩矿,大伙被巨利蒙住眼,没人担心课税的事,都忘了那个新立的皂课提举司。
特么大伙折腾半天,皇上若是再弄个煤课提举,丫的岂不是给朝廷做嫁衣、为张昊刷政绩?怪道这厮不露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这个姓张的狗贼好不奸诈!
徐太保瞥见儿子脸色,就知他在想甚,家里子孙没一个能让他看得上的,呷口茶水,问罢儿子参与生意的都是谁,怒道:
“此事少给我掺和,做你的正事去!”
徐璠诺诺称是离座,皱着眉头匆匆而去。
徐太保望向门生,露出征询之色。
“云卿怎么看?”
邹应龙明白老师问的是雷礼之事,掏出一盒香山御烟抽一支点上,这是今晚过来,老师送他的,浓烟弥漫开来,却遮不住他的忧虑眼神。
“雷礼之辈,无非是见风使舵,刑科丘舜告诉我,大理寺和刑部的贼嵩党羽软硬兼施,我怕蓝青玄撑不了多久,老师,要速下决断啊。”
徐阶长叹一声,忧愤道:
“三十一年十月,应天御史王宗茂弹劾严嵩祸国殃民罪。
三十二年,兵部武选司郎中杨继盛弹劾严嵩十罪五奸。
同年六月,云贵巡按赵锦弹劾严嵩恃权纵欲。
······。
三十七年,刑科给事中吴时来弹劾严嵩贪财纳贿。
同日刑部主事张翀、董传策也上疏。
倒严之势,从未中断,有用么?
难道圣上不知沈炼、杨继盛等人是被冤杀?
严嵩的奸诈就在此处,其所为仿佛皆是圣上授意。
试问:大伙罗列贼嵩罪状,又将陛下置于何地?”
邹应龙胸腔起伏不定,狠狠的把烟头按在瓷缸里。
他对严氏父子恨之入骨,尤其严世蕃狗贼,逢迎圣意,结党营私,陷害忠良,恶贯满盈!
据说此獠宴请官员,有白玉杯、肉双陆等花样,百官纷纷入彀,与严家沆瀣一气!
还有那些市井无耻之徒,争相结识严家奴仆,投献妻女田地,甘做严家走狗的走狗!
严氏及其党羽窃弄威柄,祸国殃民,弄得庙堂上下乌烟瘴气,简直万死难赎其罪!
嘉靖朝外有强敌,内有奸臣,如果所有人都蝇营狗苟,得过且过,我大明就真的完了!
“撼不动老贼,难道还收拾不了小贼?严世蕃正在服孝,机不可失,学生就拿他下手,为了大义,哪怕拼上性命,学生也在所不惜!”
徐阶心里豁然一松,缓缓点头,暗道云卿开窍了。
“百官私下笑谈,皇上离不开阁老,阁老离不开儿子,从北府下手,或许尚可一试。”
师生二人商讨一番,徐阶朝外面唤了一声。
守在廊下的吕光取来文房四宝,在一旁添水研墨。
邹应龙满腔恨火,布满血丝的双眼,红得像兔子一样,提笔凝思片刻,思如泉涌,《贪横荫臣欺君蠹国疏》顷刻而就,末尾特意附上一句:
所言罪状句句属实,但有虚言,臣甘愿领死!
吕光呈上文稿,徐阶审视疏文,提笔修改过激言辞,划掉繁杂枝节,内容大意只剩两点:
首要指控严世蕃窃弄威柄、卖官贪赃、结党欺君、敛财无计,应处死刑!
次者,严嵩纵容恶子、老朽昏聩,应予斥退!
邹应龙重新撰写一遍递上。
徐太保看罢,瞋目握拳打太师椅扶手道:
“老夫誓死为民请命,为国锄奸!”
邹应龙深吸气,离座接过奏疏,一揖到地,慨然告辞。
吕光送走邹御史,进屋道:
“老爷,鄢茂卿南巡归来,上缴国库的只是一部分,暗中截留、进献严家之事,老爷为何不告诉邹御史?”
徐阶伸手示座,愁容满面道:
“人心贪婪的弱点,确实可以利用,但是时机未到,贼嵩家资巨万,皇上比你我更清楚,再往上加码无济于事,而且皇上是个念旧的,此事不急,慢慢来,你的心血不会白费。”
吕光默默点头,老爷做底伏小,隐忍几十年,所图为何?他深信自己没有跟错人,老爷必然能扳倒贼嵩,恩主夏阁老之仇必将得报。
“老爷,蓝青玄是个大患,要不要?”
“何心隐担保的人,老夫信得过。”
徐太保亲自给吕光斟上茶水。
在他看来,蓝青玄无足轻重,此人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贼嵩失去圣眷,是水滴石穿所致,岂是蓝青玄一己之功。
贼嵩若是一意证明,那天扶乩之语并非神授,顺便给他徐阶定个欺君之罪,以为如此一来,问题就能解决,那便不配首辅之位!
“圣上好玄,荐献术士丹药者不知凡几,不管蓝青玄是否反咬,皇上无非由此怠厌方士,不会把我怎么着,箭已离弦,成败就在明日,该做的事,你已经做了,莫要旁生枝节。”
吕光顿开茅塞,颔首称是。
大少爷主持修建毓德宫,老爷前天又加官少师,足以说明圣心所向。
严嵩老贼已是日薄西山,蓝青玄道术真假,是否反咬,真格不打紧。
小邹明日上疏,他收集的鄢茂卿罪状随后便能用上,老贼死期近矣!
徐阶拧眉沉思良久,忽然问道:
“张昊到底送给李伟多少股票?”
吕光搁下茶盏道:
“这个泥巴匠兴奋得找不到北,嘴风却严得很,大公子询问过其他勋贵子弟,个个都是守口如瓶,这个小县令太古怪,除了勋贵,其余人一毛不拔,大公子见他两回,连顿饭也不招待。”
徐阶呵呵冷笑。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陆老三今晚请的其实是李伟儿子,小畜生却急不可耐的跑去丢人现眼!
“何心隐走了没?”
“走了,送他的程仪原封没动。”
徐阶笑了笑。
他与何心隐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这厮是个狗脾气,行踪向来诡秘,东一榔头西一杠子,完事就走,绝不过夜。
说起来,何心隐和他算是同门,不过阳明先生死后,门下的弟子理念不一,自立门户,自封正宗,互不相让。
钱德洪与王畿是阳明先生嫡传弟子,开创浙中学派,唐顺之的老师就是王畿。
他的老师聂豹是江右学派,不过老师并非嫡传,也没见过阳明先生,属于自学成才。
何心隐是泰州学派,其师王艮是商人,阳明先生授学不看出身,说是有教无类也不差。
心学三派,反而是野路子王艮声势最大,此人极不安分,徒众皆是三教九流之辈。
譬如何心隐,原名梁汝元,诋毁礼教、鄙夷经书、辱骂孔圣、无君无父,人称何狂。
这厮交游极其广阔,黑白两道都能吃得开,蓝青玄这个妖道,就是何心隐给他找来的。
唐顺之也是他的拉拢对象,说到底,大伙只是学问观点不同,信念总归是一样的。
贼嵩父子祸国殃民,心学三派同气连枝,若是不能团结对敌,便不配自称王门传人!
“天不早了,去休息吧。”
吕光称是告退,丫环撤走残茶,端来雪蛤炖燕窝,徐阶吃罢,在客厅来回踱步。
决战前夜,他担心的是明日如何应付皇帝,可心思却老是跑到那个黄口小儿身上。
这个异类是他生平仅见。
黄世仁南下提举皂务,他不得不派人回松江,管束家人亲眷,生怕后院起火。
还有市舶之事,课税高得惊人,也是这小儿作妖,他若点头,东南官绅定会纠缠他不放。
此子身为文官,专一结交勋贵,他下意识便想到勋贵手中军权,又觉得自己紧张过头了。
京营由京卫、畿内军和班军三部分组成,首脑虽是勋臣,却由皇家内臣提督。
而且勋臣继爵袭职要文官勘验和皇帝允准,无非是提领皇城驻防,米虫禄蠹而已。
此子结交勋贵,还与严世蕃过从甚密,再就是张耀祖乃贼嵩党羽、唐顺之与王家有仇、茅坤是胡宗宪幕僚,俨然与他对立。
皂务建衙之时,他让人查过张家根脉,确是蔡国公后裔不假,国初张德胜龙江战殁,儿子尚幼,由义子袭职,张家子弟随后继爵。
张家有两枝,一枝因追随建文,被永乐帝贬为庶人,一枝在土木堡事变后押错宝,依附代宗,英宗复辟后没落,张家从此绝禄。
他专门找来这小子的会试、殿试卷子,当真不负神童之名,尤其那篇策问,看似中二,实则机深,难怪圣上要召见,怪就怪在此处。
此子显然入了皇上法眼,三鼎甲有望,却独吊榜尾,还有卷子被污,他打听过,殿试并无污卷,定是皇上弄污,叫他百思不解。
吕光老江湖,看人甚准,说张昊形貌极好,是个人样子,与十来岁该有的青春躁动极不相符,为人沉稳,处事更别提,无人不夸。
尤其是此子在海外所作所为,即便从皇上口中说出,他也难以置信,可事实就是如此。
这个变数暂时不会影响大局,他见过唐顺之,答应对方,尽量化解太仓王家的怨念。
更深月色半人家,春寒料峭南斗斜。
徐阶来回踱步,单薄的身子,在灯下愈显瘦小,后宅来人看望几次,没人敢上堂打扰他。
决战时刻即将到来,万事上心,他又续上一支香烟,为中兴朝廷,呕心沥血、沉思忧叹。
他二十一岁中探花,受恩主夏言眷顾提携,跻身权力中心,朝堂争斗惨烈,你方唱罢我登场,而今眼目下终于轮到了他。
皇上护短的心思他完全明白,严嵩垂垂老朽,八十矣,耐心再等等,首辅之位很快就是他的,但是他不敢等,也不能等。
任由严嵩太平荣归,从前的卑微隐忍将彻底沦为笑话,他还有何颜面立身朝堂?!
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
一早表妹砚秀哭啼啼跑来天海楼,张昊吓一跳,还以为大舅家出事了呢,闹半天死丫头昨日私自跟着小伙伴踏青,挨了一顿好揍,夜里越想越委屈,趁着天麻麻亮下人不注意,翘家了。
他哄了一通,答应她留在这里,让人去大舅家说一声,得知死丫头饿了两顿,带她去前面吃大餐,中途大舅家丫环寻来,苦劝小姐回去,砚秀毫不理会,张昊头疼不已,随便她作妖去。
“哇,好多书,乱七八糟的!”
砚秀跟着他上楼进屋,叫四姐的丫环很乖巧,收拾案上盘盏茶具,下楼去清洗。
“昨晚没睡好吧?去补补觉。”
张昊见她蔫儿吧唧靠自己身上,朝里屋歪歪下巴。
“我怕我爹又要揍我。”
砚秀揉揉吃撑的肚子,饿病已霍然,困病又来了,想到爹爹可能会来,愁得不行。
“这会儿知道怕了?在这儿住两天,我给你求求情,等你爹娘火气消了再回。”
张昊兜着她脑袋瓜子去里间,指指床铺,听到符保上楼的脚步声,去外间瞅一眼窗外。
“少爷,裘管事来了,几个老陕陪同,有来京朝觐的地方官,还有山陕会馆的人。”
“带去客厅。”
张昊抄起椅靠上的袍子披上。
砚秀脱了鞋子躺床上,在被窝里来回轱辘,看到贴身丫环挑帘进屋,气不打一处来,掀被子下床。
“看见你就烦!”
“小姐去哪?”
“要你管!”
砚秀忽然瞥见镜台里的自己,吓得瞠目去摸脑袋,她只顾翘家出走,没想到头发竟然乱成这个样子。
“快给我收拾一下,难看死了,梳子呢,去打水呀。”
四姐打来热水,帮她拾掇停当,砚秀打个哈欠,瞅一眼床铺,问四姐:
“表哥还在会客?”
她见四姐点头,好奇下楼。
“······是夜我自梦中摇撼惊醒,闻近榻器具倾倒,屋瓦暴响,有若万马奔腾,始悟此地龙翻身也,我家南边有空地,遂带妻小从墙隙中疾奔其处,其时万家房舍摧裂,地动山摇······”
党孟辀悲戚难言,旁边坐的杨蔡、张羽二人同样泪落如雨,客厅里一片呜咽悲泣之声。
“去年固原最惨,山崩河决,城池馆舍倒者十之八九,压死人口大半,然则比起五年前关中大震,不值一提,浩然贤弟慷慨相助,父老蒙恩,请受杨某一拜。”
杨蔡说着跪下叩头,党孟辀、张羽跟着拜泣。
“大伙到外面坐吧,屋里太闷。”
张昊心里不是滋味,起身搀住杨蔡。
裘花拉起另外二人。
天气晴好,院子里暖阳当空,张昊却感到阳光中浸满了透骨的寒凉。
春耕季节,他准备用酿酒做噱头,推广海外高产作物,眼前三人因此被裘花从会馆找来。
他以为经过几年休养生息,当年圆儿经历的那场地震已收敛伤口,此时才发现自己错了。
嘉靖三十四年腊月,山陕豫三省同时地震,波及五省,百余县受灾,寒冬腊月,军民压死伤死饿死,亡者高达八十多万,恍若末日,亘古未闻,邸报上的相关消息,不过是冰山一角。
交通不便,体制僵化,等户部侍郎邹守愚到达灾区,灾难已过去三个月,救灾措施更不要提,没人关心有多少孤魂在泉下嚎哭,少有人去可怜那些幸存的灾民,去年再震,雪上加霜。
张羽是渭南缙绅,党孟辀是韩城富商,都是当年大震的幸存者,震后他们拿出钱财救灾,把乡民欠债的契约当场烧毁,岁厄如此,哪里忍心相迫,没想到的是,去年又发生了大地震。
“华县位于震中河谷,官民十不存二三,我被临时抽调上任,震后瘟疫肆虐,灾害频仍,加之震前关中大旱两年,毫无储备,除了进京求助,别无他法,如今上下求告过来,若非遇见裘员外,遇见贤弟,我、我······”
杨蔡声泪俱下,说到最后,捂脸嚎啕大哭。
听之者无不抽噎啜泣,苍生蒙难,张昊心似刀绞,泪如涌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