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一种彻骨的、仿佛连灵魂都要冻结的冰冷，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陆知行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实验室白光，也不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而是一片昏暗、摇晃的空间。一股浓烈的咸腥气味钻入鼻腔，混杂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
他躺在一张狭窄的床上，身下的床单粗糙潮湿。耳边是机器低沉的轰鸣，还有某种规律的、嘎吱作响的声音，整个空间都在轻微而持续地晃动着。
这是哪里？
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2025年那个灯火通明的国家重点实验室。他，陆知行，四十五岁的首席科学家，正带领团队攻克第三代半导体材料的量产难题。连续工作了七十二个小时，心脏突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眼前一黑，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是猝死吗？身为科学家，他太了解这种结局对科研工作者而言有多么常见。
可是现在......
他艰难地撑起身体，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极其狭小的舱室，最多不过五六平米。除了他身下这张窄床，对面还有一张一模一样的床铺，空着。斑驳的绿色油漆从金属墙壁上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铁锈。头顶一盏昏黄的小灯，随着空间的摇晃而轻轻摆动，投下摇曳的光影。
这是一艘船？
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穿着一件粗糙的白色衬衫和一条卡其布裤子，样式老旧，绝非他习惯的穿着。双手也不再是那双因长期接触化学试剂而略显粗糙、但绝对属于中年人的手——这双手指节分明，皮肤紧致，充满了年轻的力量。
他踉跄着爬下床，双腿一阵发软，几乎站立不稳。舱室一角的洗漱台是一块斑驳的铁皮焊成的，上面挂着一面边缘已经破损的圆镜。
他走到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年轻的脸庞。大约二十七八岁，黑发浓密，面容清俊，一双眼睛明亮而深邃，只是此刻写满了震惊与茫然。
这是他在麻省理工学院攻读博士学位时的模样！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两个不同时空的经历在脑海中激烈碰撞、融合。他是陆知行，2025年英年早逝的顶尖科学家；他也是陆知行，1962年，刚刚获得麻省理工学院电子工程与材料科学双料博士学位，正乘坐克利夫兰总统号远洋客轮，从美国返回祖国的青年学者。
他重生了。重生在1962年，这艘承载着无数归国学子报国梦想的邮轮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他——有重获新生的庆幸，有对未知命运的迷茫，更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刻骨铭心的遗憾与不甘。在前世，他亲眼见证了祖国在科技领域如何筚路蓝缕，如何在封锁与困境中艰难前行，又如何因为一些关键技术的滞后而受制于人……
“这一世，绝不会了。”
他对着镜中的自己，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深吸一口带着咸腥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落在床头那个略显陈旧的皮质行李箱上。他走过去，摸索着打开。箱子里，几件半新的衬衫和卡其裤被叠得一丝不苟，下面是几本厚重的英文原版书籍——《固态物理导论》《晶体管电路原理》。他小心地拂过书脊，这些在西方也属前沿的着作，此刻是比黄金更珍贵的火种。书籍下面，是一个用防水油布仔细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文件夹，里面除了那张《华侨日报》，还有他在mIt期间一些不涉及核心机密、但极具前瞻性的研究手稿和笔记。这些纸片若落入有心人之手，足以拼凑出他惊人的知识边界；若带回祖国，便是叩开未来的第一块敲门砖。
他取出文件夹，里面是一份《华侨日报》，日期是1962年8月15日。头版下方，一则不起眼的消息吸引了他的目光：“Ibm发布System\/360，集成电路技术引领商业计算新纪元？”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这行铅字，指尖微微颤抖。
System\/360…集成电路…此刻，西方正以此为起点，开启信息革命的狂飙。而大洋彼岸的祖国，许多地方甚至还没有通电。一种前所未有的急迫感，如同这船舱外冰冷的海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全身。
他知道历史的轨迹。知道不久之后，因为技术上的差距，祖国将走过多少弯路，付出多少代价。那些“造不如买，买不如租”的论调，那些因为核心元器件受制于人而被扼住咽喉的惨痛教训……“银河号”事件、大使馆被炸的屈辱……不，绝不能再让这一切重演！
光阴为券，他要用这领先世界六十年的知识，为祖国提前兑换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他将报纸小心折好，重新放入文件夹。然后从行李箱的夹层里，找出一个崭新的牛皮笔记本和一支钢笔。翻开扉页，他郑重地写下四个字：“科技树蓝图”。
他坐在床边，就着昏暗摇曳的灯光，开始奋笔疾书。脑海中庞大的知识库被迅速梳理，转化为一条条清晰可行的技术路径：
“一、计算技术：绕过电子管，直接布局晶体管与集成电路…核心：光刻技术、硅提纯…”
“二、材料科学：高强度合金、半导体材料、高分子合成…”
“三、能源动力：核能小型化、燃料电池…”
“四、生物科技：…”
“五、…”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作响，一个个超越时代的名词跃然纸上。这不是天方夜谭，这是一个经历过未来的人，为他的祖国绘制的最精准的导航图。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请进。”
舱门被推开，一位穿着整洁中山装、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的老者走了进来，看起来大约五十多岁。陆知行认得他，是同在头等舱的乘客，之前在甲板上有过几面之缘，彼此点头致意过。他记得旁人称呼他为“陈先生”。
“陆博士，没打扰你吧？”陈先生笑容和煦，带着浓重的江浙口音，“我看你晚上没去餐厅用餐，是不是晕船了？我给你带了点苏打饼干，吃点东西压一压会好些。”他说着，将一个小纸包放在床头柜上。
“多谢陈先生，劳您费心了。”陆知行连忙起身，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茫茫大海上，来自同胞的关心显得格外珍贵。他注意到陈先生手中还拿着一本英文版的《量子力学原理》，书页间夹着许多便签。
“不妨事。我看陆博士年纪轻轻，学识却如此渊博，这一路都在埋头苦读，真是后生可畏啊。”陈先生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陆知行摊开在床上的笔记本，当看到“集成电路”、“光刻”等词汇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惊讶，但很快便收敛起来，化为一种更深沉的探究。
“陈先生过奖了。只是归心似箭，想着回国后能做点什么，提前做些准备。”陆知行谦逊地回答，不动声色地将笔记本合上。
“准备？”陈先生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是啊，我们这些人，之所以放弃国外的优渥条件，不就是想着回去做点准备，为这个百废待兴的国家，添一块砖，加一片瓦吗？”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陈先生便告辞了，临走前再次叮嘱陆知行注意身体。
送走陈先生，陆知行拿起那包苏打饼干，拆开，慢慢咀嚼着。饼干有些干涩，却让他空荡荡的胃舒服了一些。他重新打开笔记本，但思绪已经飘远。
这位陈先生，气度不凡，谈吐间对前沿科学似乎也颇有了解，绝非常人。他隐隐感觉，这次归国之旅，或许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也更具挑战。
他走到舱门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外面是狭窄的金属走廊，灯光昏暗。海风带着更大的湿气和凉意灌进来，远处传来隐约的海浪声。轮船在漆黑的海洋上破浪前行，驶向那片久别而陌生的土地。
前方，是1962年的中国。是饥饿、贫困与封锁，也是希望、激情与无限的可能。
他关上舱门，回到床边，吹熄了那盏摇曳的油灯。
黑暗中，只有他炯炯有神的双眼，亮得惊人。
“这一世，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