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上了正轨,拿到了“户口本”,实验室里要人有人(虽然不多),要干劲有干劲,眼瞅着一切都在往好了走,大伙儿心里那团火,烧得旺旺的。运算器原型集成得挺顺,存储器小组也开了几次讨论会,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每个人都觉得,该是甩开膀子、朝着更高性能猛冲的时候了。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陆知行却给大家伙儿,兜头泼了一盆“凉水”——他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有点愣神的要求:“回炉重造”!
“啥?回炉?”王铁柱正猫着腰检查一块刚焊好的控制逻辑板,听到这话,直起身,瞪着俩大眼,一脸不解,“陆工,咱这运算器不是跑得好好的吗?功能都实现了啊!虽然……虽然模样是寒碜了点儿,可它不耽误干活啊!咋还要推倒重来?”
陆知行没急着反驳,他走到工作台前,拿起王铁柱刚才看的那块板子,指着上面那些略显杂乱、粗细不一的飞线,还有几个看起来不那么圆润饱满的焊点,语气平和但不容置疑:
“铁柱,你看这儿,还有这儿。这走线,太随意,容易引入干扰;这焊点,虚不虚焊不好说,但肯定不结实。咱们现在做的,只是个原理验证样机,怎么凑合都行。可咱们的目标,是造出一台真正稳定、可靠、能经得起折腾的计算机!”
他放下板子,目光扫过围过来的队员们:“这就像咱盖房子,你现在用泥巴糊墙,用树枝当梁,凑合着也能搭个窝棚住人。可咱要盖的是能住几十年、不怕风吹雨打的砖瓦房!你现在地基不打牢,墙面砌得歪歪扭扭,眼下是能住,可来场大雨,刮阵大风,说不定就塌了!咱们现在容忍的每一个‘差不多’、‘将就一下’,都是在给未来埋雷!等咱们的系统成百上千个晶体管连在一起,一个节点出问题,就可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引发整个系统崩溃!”
他让大家把之前搭建的所有模块,不管之前测试起来多“没问题”,全部拆开!按照他新制定的一套极其严格的工艺规范,从头再来!
这规矩定得那叫一个细!从每个电阻、电容上机前必须用万用表精确测量、配对;到电路板布线必须横平竖直,严格遵守他画的图,信号线和电源线必须隔开老远;再到焊接时,烙铁温度多少,先加热焊盘还是先送锡丝,焊点必须饱满光亮像颗小珍珠……一条条,一款款,要求严得近乎苛刻!
这下可苦了王铁柱这帮习惯了大开大合、追求“通了就行”的硬件好手。让他抡大锤、搬设备,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可让他拿着小镊子,像绣花一样去摆弄那些比米粒还小的元件,还得保证每个焊点都完美,简直比让他蹲禁闭还难受。
“哎哟我的陆工……”王铁柱手里捏着细如发丝的漆包线,手抖得跟得了鸡爪疯似的,鼻尖上都冒了汗,“这……这比让我老娘逼我纳鞋底还磨叽啊!咱是搞技术的,又不是工艺美术厂的……”
“就是要磨你这毛躁性子!”陆知行就站在他旁边盯着,一点不放松,“搞尖端技术,尤其是咱们这晶体管,元件小,密度高,没点绣花娘的细心和耐心,根本玩不转!你这手上哆嗦一下,可能就是一个潜在的故障点!现在不把你磨出来,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刘思敏那边也好不到哪儿去。新的测试规范要求对每个模块进行全温度范围(其实就是想办法弄点冰块和旧灯烤烤)和轻微振动下的稳定性测试,记录的数据量翻了好几倍,看得她眼花缭乱。
这个过程,一开始真是痛苦不堪。进度明显慢了下来,实验室里抱怨声、叹气声时有耳闻。大家都觉得陆工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有点折腾人。
可陆知行铁了心,毫不退让。他亲自示范标准的焊接手法,带着大家一遍遍练习。不合格的,哪怕功能正常,也坚决拆了重做!
慢慢地,当第一块完全按照新规范制作出来的、布线清晰如棋盘、焊点整齐如列兵的核心逻辑板完成,上电测试时,那稳定得几乎没有波动的波形,那在各种“折磨”测试下依然坚挺的表现,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王铁柱看着示波器上那条干净得让人感动的直线,再看看自己之前做的那些“勉强能用”的板子测试时满是毛刺的波形,老脸一红,瓮声瓮气地说:“……好像……好像是强了不老少……”
这“回炉重造”,就像一把沉重却必要的大锤,对着这支刚刚成型、还带着不少毛刺和杂质的“钢坯”,开始了反复的、无情的锻打。每一锤下去,都是痛苦的,都是缓慢的,都在考验着每个人的耐心和极限。但每一锤,也确实在实实在在地剔除着浮躁和粗糙,锤炼着专注和精细,让团队的“材质”变得更加致密,更加均匀,更加坚韧。
淬火,已然开始。这支年轻的队伍,正在经历着从“能干活”到“干精密活”、从“游击队”向“技术尖兵”蜕变的最关键,也最磨人的一步。他们心里都渐渐明白了,陆工这不是折腾,是要给他们打造一副能扛起未来千钧重担的钢筋铁骨。这关熬过去了,前面才是真正的海阔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