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铁腕与柔肠
朝堂上的暗流,如同初冬的寒气,无声地渗入紫宸殿的每一个角落。那份措辞“恳切”的奏书,被李瑾随手搁在御案一角,他没有立即表态,甚至没有多看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亲王一眼。然而,这份沉默本身,比任何疾言厉色的驳斥都更令人压抑。退朝后,几位参与联署的官员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李瑾携林薇回到内殿,摒退了左右。他拿起那份奏书,在指尖摩挲着,目光深沉地看向林薇:“皇后,都看到了?有何感想?”
林薇脸上并无愠色,反而露出一丝淡淡的、近乎怜悯的嘲讽:“看到了。他们害怕了。”她走到窗前,望着殿外开始凋零的树木,“技术的进步,触动的不仅是织工的饭碗,更是这些人赖以生存的旧秩序和权力基础。将作监的贪腐,不过是冰山一角;借‘拂晓’的伤亡发难,才是真正的杀招。他们想用‘稳重’和‘祖制’的锁链,重新捆住帝国前进的手脚。”
“那你认为,朕该如何?”李瑾的声音平静无波。
“陛下心中已有决断,何必问臣妾。”林薇转过身,目光清澈而坚定,“只是,堵不如疏,压不如引。他们既然拿‘经验’和‘老成’说事,我们便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立足于当下的‘经验’,什么是着眼于未来的‘老成’。”
三日后,一场非同寻常的“御前技术观摩会”在皇城禁苑内的演武场举行。与会者除了帝后,还有以那位老亲王为首的宗室勋贵、各部重臣,以及……一群身着粗布短打、神情拘谨却又眼含精光的匠人。
演武场上,没有歌舞升平,只有冰冷的金属和轰鸣的火焰。
首先展示的,是经过“军器研究分院”改良后的制式弩机。更紧凑的结构,更强劲的射程,以及利用水力锻锤批量生产的、标准化且可互换的零件。一名普通军士在现场仅用工具,便将损坏的弩臂迅速更换,弩机恢复如初。兵部官员适时解释道:“此等弩机,若遇大战损毁,无需依赖特定匠人反复修造,前线即可快速修复,战力持续大增!”
接着,是众人闻之色变的火药。但这次展示的,并非单纯的爆破。匠人们演示了用精确定量的火药开凿模拟矿洞,效率远超人力;展示了用于信号传递的、不同颜色的烟花,可在瞬息之间将军情传递百里;最后,则是由数名“拂晓”成员操作的小型、可投掷的“掌心雷”实爆,其威力和便携性,让在场武将们都为之动容。
林薇在一旁,用清晰而平实的语言,解释着每一项技术背后的原理、管控措施(如火药的定量配给和编号管理制度),以及它们如何应用于民生、巩固边防。“格物之妙,在于驾驭。因其利而导之,因其害而防之。若因惧怕刀锋锐利便弃之不用,与蛮荒何异?我大唐之‘老成’,当是善用利器以保境安民之智慧,而非抱残守缺之迂腐。”
她的话语,没有直接反驳奏疏,却用铁一般的事实,将“技术等于危险与混乱”的指控击得粉碎。她展示的,是一个在严格管控下,技术如何成为帝国肌肉和神经的宏伟蓝图。
老亲王的脸色由最初的矜持,转为惊愕,再变为深深的震撼。他或许固守旧规,但并非蠢人。他清楚地看到,这些“奇技淫巧”背后,蕴含着何等强大的力量。这力量,足以重塑战争,定义国运。
观摩会结束前,李瑾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众卿都看到了。皇后的‘格物致用’,非是儿戏,更非祸端,乃是我大唐千秋伟业之基石。日后,凡涉格物新法及军工之事,一应皆由皇后决断,朕……全力支持。”
他没有追究联名上奏之事,但这番表态,比任何惩罚都更具分量。它彻底确立了林薇在技术革新领域的绝对权威,也堵住了所有试图借此攻讦的悠悠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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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的风波暂时平息,但林薇并未感到轻松。技术的阴影,不仅仅存在于宏大的叙事和权力的博弈中,更烙印在个体的命运里。
那名被“拂晓”拼死从草原救回、神志昏沉的老工匠,在经过太医署精心诊治后,终于偶尔能断断续续地说出一些词语。“火……铁罐……胡人……打……”他枯瘦的手在空中无意识地抓挠,眼中充满了恐惧。
林薇亲自去探望了他。看着老人惶恐的模样,她心中没有丝毫因技术展示成功而带来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这是一个被时代洪流裹挟、遭受无妄之灾的普通人。他的遭遇,是技术失控带给个体创伤最直接的体现。
与此同时,由基金会推动的“转业扶助计划”在各地艰难推行。并非所有失业织工都愿意接受“施舍”去学习新技能或垦荒。一些年老体衰者,或是对祖传手艺抱有执念的人,聚集在州府衙门之外,沉默地表达着抗议。他们不需要虚无缥缈的未来,只想要回曾经熟悉的生活,而这,是任何政策都无法完全给予的。
林薇下令,对于这些确实无法转型的百姓,基金会需提高一次性补偿标准,并由地方官府确保他们能纳入“义仓”救济体系,至少保证温饱。“我们不能只要效率,而失了温度。”她对负责此事的官员如是说,“技术的进步,若以碾碎一部分人为代价,那这进步便带着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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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关再传讯息。阿史那贺鲁在遭受重创后,果然并未销声匿迹。他如同受伤的恶狼,改变了策略,不再大规模集结,反而化整为零,利用其骑兵的机动性,开始不断袭扰边境的商队和小型驿站。更令人不安的是,袭击中偶尔再次出现了小威力的爆炸物,显示他仍有残存的火药,或是找到了新的、不稳定的获取渠道。
幽州都督崔淼在军报中忧心忡忡地写道:“……贼酋狡诈,避实击虚。其匪患不绝,边境难安,商路受阻,长此以往,恐伤及朝廷‘技术换和平’之战略……”
显然,阿史那贺鲁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支持者,意识到了正面抗衡的徒劳,转而试图用这种“低烈度、高频率”的袭扰,拖垮大唐的边境防线,消耗帝国的耐心和资源。
李瑾看着军报,眉头紧锁。明处的敌人易挡,暗处的骚扰难防。他知道,与阿史那贺鲁的较量,已经从争夺技术优势,转入了一场更为漫长和煎熬的耐力比拼。
林薇轻轻将一杯安神茶放在他手边,低声道:“他在试探我们的底线,也想用这种无休止的麻烦,让我们疲于奔命,甚至……犯错。”
“朕知道。”李瑾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凉,“但他低估了大唐的底蕴,更低估了朕与你的决心。”
殿外,北风渐起,预示着这个冬天,将会格外漫长而寒冷。草原上的火星未熄,朝堂下的暗流仍在涌动,而万千黎民的生活,仍在技术的浪潮与帝王的抉择间,沉浮不定。下一次风暴,将会从何方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