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宴在官场沉浮多年,自诩能从容应对各种局面,却万万没料到今日会被自家侄女逼到如此境地。倒不是他毫无应对之策,而是苏蓁从始至终都掌控着局面,言辞如出鞘利剑,步步紧逼,根本不给他喘息之机。
苏瑞在一旁看得分明,他这位在朝堂上游刃有余的三弟,便是面对政敌也未曾这般狼狈。而将他逼到如此境地的,竟是个年仅十四的少女。
大房的根基……果真如此深厚么?苏瑞眸中掠过一丝阴霾。
“你……”苏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本以为自己不过是一时怒火,顺手敲打一下这个向来顺从、最好拿捏的侄女。即便真动了家法,回头再哄再吓,她也不敢把今日之事泄露出去。
谁曾想,苏蓁像是换了一个人,锋芒毕露,不仅没有逆来顺受,反而步步紧逼,把他逼到了墙角。
若不是顾忌着苏战,他几乎要当场发作。
堂上,一直沉默的苏老夫人见儿子狼狈,眼中闪过一丝怒意,随即压下,沉声喝道:“住口!”
厅内顿时一静。苏宴这才松了口气,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主位。
苏老夫人对朝政虽一窍不通,后宅的手段却老辣得很。
苏蓁方才那一番反击,让她暗自心惊。可苏蓁越是机敏,她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只是眼下,苏蓁手里握着苏媚的名声,连苏宴都敢硬怼,老夫人也只好先按捺住,不敢轻举妄动。
她面色阴沉地开口:四丫头,你三叔说得在理。念你年纪尚小,家法可免。但此事终究因你而起,既然媚丫头替你受了这番苦,你便去祠堂静思己过。即日起禁足抄经,待你媚姐姐身子好转再作计较。
这分明是要将苏蓁长久拘禁的意思。苏柔闻言难掩失望——她原想目睹苏蓁被家法惩治得奄奄一息,或是被逐出宗族的场面。谁知竟只是这般不痛不痒的禁足。待数月后苏战回府,这惩戒自然作废,一切又将回到原点。
吴淑娴虽心有不甘,却被苏蓁方才那番话震慑得不敢妄动。此刻心乱如麻,虽对老夫人的处置颇有微词,也明白这是权宜之计,只得强忍不语。
“呵——”苏蓁尾音轻扬,明明说着恭顺的话语,却无端透出几分意味深长,“孙女定会在佛前好生替姐姐的。”
如今苏蓁每句话都似别有深意,吴淑娴听得遍体生寒。她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又拿起帕子掩面抽噎。
“都住口!”苏老夫人厉声喝止,今日未能压服苏蓁已令她心头憋闷,见吴淑娴这般哭哭啼啼更觉烦躁,“老三,带你媳妇回去。沁嘉堂岂容这般喧哗!全都退下!”她转向苏蓁,冷声道:“四丫头现在就去祠堂跪着,今晚不准用饭。”
众人依序告退。苏蓁并未多言,施施然走出沁嘉堂堂往祠堂行去。
她始终不曾回首,却清晰地感知到身后那些交织的目光正紧紧追随着她的背影。
苏瑞凝视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声音低沉:“四丫头……确实与往日不同了。”
“何止是不同。”江慕云唇边掠过一丝凉薄的笑意,“今日这番作为,当真让人另眼相看。”
“母亲……”苏柔轻轻拉住江慕云的衣袖,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四妹妹她……令人不安。”回想起苏蓁在慈恩寺中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再想到她竟能让苏媚栽了这么大跟头后还安然脱身,苏柔只觉后背发凉。那个素来温婉怯懦的堂妹,何时变得这般深不可测?
苏瑞轻轻抚了抚苏柔的发顶,语气温和却带着寒意:“柔儿不必忧心。区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迟早要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
……
苏蓁依言踏入了苏家祠堂。
这座供奉着历代将魂的祠堂,曾见证过苏家先祖在马背上创下的赫赫功业。而今廊柱依旧,家族内部却早已暗流涌动,昔日荣光正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苏老将军这一脉,原本子嗣繁盛。奈何沙场无情,一场恶战让苏家几位郎君尽数马革裹尸,唯剩老将军一人幸存。如今府上三位老爷,仅得苏战承袭了将门风骨。眼下这将军府看似风光依旧,内里却早已成了文臣门第,倒叫人唏嘘。
“姑娘可要活动下筋骨?”云锦轻声相问。
云锦与星罗皆随她入了祠堂。自慈恩寺一事后,苏蓁再不敢让这两个丫头离开视线。偌大苏府暗潮汹涌,吴淑娴手段狠辣,唯有将人带在身边才最稳妥。
“即便膝盖受得住,这祠堂的寒气也伤人。”星罗蹙眉望着窗外连绵的雨丝,“阴雨天地气潮湿,长久跪着恐要落下病根。况且今日这事明明……”
“闭嘴。”云锦轻声制止,“当心隔墙有耳。”
苏蓁唇角微扬,眼底泛起一丝淡笑。
星罗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不过今日当真出乎意料。他们那般兴师动众,姑娘独身应对,最后竟能安然脱身。虽说罚跪祠堂也算委屈,可比奴婢心里预想的种种结果,已是好上太多。”
方才踏入沁嘉堂前,苏蓁特意吩咐侍女们在院外等候,因此无人知晓那场对峙的凶险。
“姑娘方才独身应对满堂长辈竟能不落下风,”云锦语气里带着赞叹,“如今姑娘这般气度,倒真有几分将军当年的风范。”
众人?苏蓁眼底泛起一丝冷嘲。这苏府后宅的明争暗斗,与昔日金銮殿上那场风波相比实在不值一提。想起萧承煜欲废太子之时,满朝文武皆倒向柳淑妃与萧卓,她的萧瑾被软禁东宫。那时她身着皇后朝服,独闯金銮殿与群臣据理力争的场景,至今仍刻骨铭心。
一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正如她虽母仪天下,嫁的是一国之君,却连自己骨肉应得的储君之位都无力保全。满殿朱紫无一人为她发声,而她寸步不能退,因为身后是要用性命守护的至亲。
正因曾经眼睁睁失去过最重要的人,如今她才要不惜一切代价。冷血?无情?虚伪?狠毒?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利刃所向皆是仇敌,只要最终倒下的是对手,纵使手段再酷烈,万千罪业由她一人背负又何妨?她缓缓合眼,先祖的牌位在烛火中静默矗立,苏蓁在心中虔诚祝祷:曾在沙场浴血的列祖列宗,若你们英灵长存,请赐我无往不利的锋镝与追风逐电的骏马,护我斩尽前路仇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