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煜身为皇室，对皇室中的暗潮汹涌早有洞察。杯子骤然坠地，碎裂声清脆刺耳，看似是失手之失，实则精准打断了殿中乐师的演奏，让那暗藏靡靡之音的曲调戛然而止。他目光锐利地扫向四周，决意找出幕后之人——以他素来缜密多疑的性子，绝不相信这只是一场偶然。
此时，角落里一位红衣女子正支着下颌，与身侧侍女低声交谈。她眉眼间凝着一层淡淡的疏离，即便隔着人群，那股浑然天成的矜贵气韵也格外突出，将她与周遭喧闹的宾客清晰地划分开来，自成一方天地。
“四弟这是在看何人？”襄王萧承之顺着萧承煜的视线望过去，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说起来咱们兄弟几个里，就属四弟至今未成家。父皇前几日还念叨着要为四弟选妃，怎么，那边那位姑娘瞧着合四弟心意？看着倒是个出众的，不知是哪家府邸的千金，在座可有认识的？”
“是苏将军府的四小姐，也是在下的门生。”墨梵在不远处，听见问话便应开口应答。
“苏将军府的是姑娘？”贤王萧承琰略作思索，唇边浮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可是苏战将军府上的那位嫡出小姐？若本王没记错，闺名好像是唤作苏蓁。”
他语气温醇，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讶异，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疏离。身为皇家子弟，他对朝中重臣的家眷自是有所耳闻，此刻提起，倒像是偶然忆起般自然。
“怎会是苏家四小姐。”萧承之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不以为意，“她倾慕四弟之事，京城谁人不知？前些时日不是还因着四弟摔跤闹得沸沸扬扬？若四弟真对她有意，又何须她这般费尽心思。”他顿了顿，朝对面瞥了一眼，又道：“何况人人都道苏四小姐资质平庸，你再瞧那位——气度沉静、姿仪不俗，怎可能是同一个人。”
萧承煜神色未动，只淡淡开口：“三哥言重了，承煜从未作此想。”他话音平静，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掠过女眷席间那一袭红衣的少女，久久未移。
他心底也藏着几分震惊，苏蓁在他眼中，和那些围着他打转的爱慕者本无两样。那些姑娘至少还会装出几分矜持，懂些规矩分寸，可苏蓁……似乎除了盯着他发呆，便再无其他模样。他自然不会瞧上这样一个全京城都当作笑谈的莽撞性子，若不是看在苏将军的面子上，他早已毫不掩饰自己的厌弃。
他印象中的苏蓁，总爱穿花红柳绿，身上挂满俗气的银饰，还把脂粉往脸上厚涂，活像乡间戏台上扮相夸张的丑角。可此刻对面那位浅粉绣纹罗裙少女，肌肤莹白似玉，眉眼间带着温婉，一身清冷贵气将她与周围女子清晰隔开，这怎么可能是苏蓁？
感到诧异的不止他一个，墨梵亦是如此。
作为苏蓁的国学先生，墨梵无疑比萧承煜更熟悉苏蓁的脾性。若说衣着妆容能改，发式配饰可调，可一个人由内而外的气韵却难掩分毫。墨梵本是文人，对气韵风骨的感知比常人更敏锐，苏蓁竟像是一夜之间脱胎换骨，这世上哪有这般蹊跷的事？
他倒没往方才杯子落地的事上想，虽说他也察觉出乐曲的调子有些不对劲，可在他看来，一个小姑娘家，又如何能辨出音律之微瑕？更何况苏蓁向来对音律一窍不通，从来算不上懂行的人。
众人各怀心思，暗自琢磨，台上乐工的演奏却已收尾。
一场院考，即将拉开帷幕。
本年的院考与以往大不相同，不再区分男女席次，只按文武分科。尚学院历来倡导学子文武兼修，两类课业皆不可偏废，但百年沿袭的旧规之下，极少有女子择选武科。而文科之中的国学、时赋与经义，更是几乎被男子尽数占据——只因这三项实为朝廷选官之要途，恰如某位朝臣所言：“进士一科，乃出将入相之阶，非常荣显。”
武科所试，则为骑射、步射、马枪、负重诸项。不过院考终究并非武举，诸如练兵布阵、擂台实战一类，并不在考核之列。
至于女子，则多应诗词歌赋四项，此亦相沿成习，虽无明规，却人皆默认。即便大晋风气较之开明，对女子却总多一层约束——其实也不只是大晋，天下几乎皆是如此，女子当在家中相夫教子，方为正道。
大晋的院考历来分为三场，依次为“抽”、“择”、“较”。
首场为“抽”，所有学子皆需参与。校验官将各类试题次序打乱，以抽签方式决定每人所考之项。为示公允，女子皆从文类四项中抽取；男子则兼涉文武，于武科诸项及文科的国学、时赋、经义中抽取考题。
这一环节向来避无可避。往年苏蓁最惧此刻——只因那四项文试，她无一擅长，每每抽完便是难堪之始。
至第二场“择”，学子可自选一长技登台展示。恰如苏媚常择琴艺、苏柔多选书算，皆各展其能。
末场为“较”，此“较”乃较量之意。若有人愿比试，可登台任选一人，指名某项，公开较艺。这般场面，往往见于才力相当者之间。如苏蓁这般，选她反倒显得自贬身份。却偏有人心存戏弄，往年总有人特意点她上台，比甚么都是输，回回皆落得满面羞惭、黯然退场。
对苏蓁而言，每年的院考都是一场无法摆脱的恶梦。她年复一年地沦为众人眼中的笑柄，被无数目光讥讽打量，这般难堪的光景，早已不知重复了多少回。
而今年，似乎也并无不同。
台前的考官正襟危立，如同往年一般肃然宣告院考之规。另有两位副官自后方请出两座檀木签筒，筒中密插卷卷签纸，每一张上都写着一项考核科目，静待学子亲手抽取。
一名考官手持签筒走向男席，依序请每位公子抽取；另一名考官则端筒行至女眷之处，缓步轻移，容诸位小姐一一抽取之签。
杨静仪眨了眨眼：“求老天垂怜，我只盼着抽到琴类和书类，棋和画可真是一窍不通。”她看向苏蓁：“你瞧着倒一点也不慌，难不成是心里有底？还是索性不在意了？”倒不是她说话尖刻，实在是苏蓁以往凡事都不上心，确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
沈妙并未答话，只淡淡一笑。抽到什么于她而言，又有何分别？琴棋书画，她本就无一精通。
待那签筒传至她们这一桌，杨静仪抢先伸手拈出一支，急忙展开一看，顿时笑逐颜开：“是琴！果然是琴！这些日子的苦练总算没有白费。”她转头凑近苏蓁，好奇地问：“你抽中了什么？”
苏蓁方才自筒中取出一支素白签纸，细细折成长条。她平静地展开，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一个字：
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