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殿下如今能居高临下评判旧制弊端——”
“不过是倚仗算学推演之法，借了千年集权演变的大势。”
“让你们得以超脱凡俗眼界，站在历史长河之巅指点江山。”
“但世间凡人，能洞见百年兴衰者已是凤毛麟角！”
“昔年汉高祖，当今陛下，皆能做到百年预见。”
“诸位殿下扪心自问，可敢说自己的眼光能望穿百年？！”
燕长倾目光灼灼环视众皇子，抛出第三个振聋发聩的质问。
......
朱元璋听完连连颔首，花白胡须随着动作微微颤动。
【说得好！】
【百年之虑，正是朕的格局！】
【朕制定的宗室俸禄与藩王制度，在朕有生之年绝无纰漏！】
【纵使百年之后制度生变，那也是后世子孙该操心的事。】
【为君者能保百年基业稳固，朕这个开国之君，问心无愧！】
百年后的难题，自然该由百年后的朱家子孙去应对。
若连这些难题都解决不了，那便是朱家子孙无能，愧对列祖列宗！
想到这里，朱元璋眼中重新燃起锐利的光芒，那股与天争锋的悍勇之气再度充盈全身。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殿下的太子朱标、朱樉、朱棡、朱棣等皇子，目光如炬。
仿佛要穿透这些儿子的皮囊，看清他们是否具备洞穿百年光阴的远见卓识。又似要通过他们此刻的模样，揣度后世子孙的成色，看他们能否担得起百年后的江山重担。
被父皇灼热的目光反复扫视，朱标等人后背都沁出了冷汗。
远眺百年的眼光？
开什么玩笑！
他们连明日早朝的奏章该怎么批都头疼，遑论看穿百年风云？这可比让他们凭空变出百万石军粮还要难上十倍！
燕长倾将朱元璋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轻抚茶盏继续道：
藩王制度在创立之初确有可取之处。
但若以数百年王朝兴衰为尺来丈量，便会发现：
在前百年光景里，藩王制确实能拱卫皇权、稳固边疆、安定民生。这个阶段的藩王制，可谓功大于过。
这段时期，通常涵盖开国太祖与继位之君两代。
待王朝迈入百年门槛后......
第三代君王登基时，天子与藩王已从手足至亲变为疏远叔侄，一年到头难得相见。昔日血脉亲情日渐淡薄，猜忌之心与日俱增。
更遑论等到天子即位时，宗亲关系早已疏远得形同陌路。除了族谱上那点干瘪的血缘记载，哪还谈得上什么骨肉情深？
“若不及时压制诸侯王藩国的势力，他们便会逐渐形成割据一方的局面，朝廷与地方诸侯之间的矛盾将愈发尖锐。”
“在数千年大一统集权趋势的影响下，地方诸侯会本能地朝着 集权的方向发展。”
“而诸侯若想建立大一统的集权国家，必然要吞并其他藩国。”
“最终，他们甚至会试图颠覆 王朝，取而代之！”
“这一趋势无法逆转，朝廷与诸侯之间的矛盾也无法调和。”
“至此，朝廷与诸侯仅剩两条路可走。”
“要么如春秋诸侯瓦解周室，自立为王！”
“要么如西汉削藩，重新统一！”
“无论选择哪条路，诸侯叛乱都不可避免。”
“即便朝廷最终平定叛乱，国家的国力仍会遭受损耗。”
“轻则如西汉国力衰退，重则如西晋引发五胡乱华！”
“纵观数百年王朝兴衰，藩王制度终究弊大于利。”
燕长倾言罢，朱元璋、朱标、朱樉、朱棡、朱棣等人皆眉头紧锁。
无论藩王制度在王朝初期如何稳固社稷，作为天子与储君，他们必须考虑其在后世可能带来的隐患。
如今能借历史大势跳出短视之限，他们必须把握机会，根除藩王之弊！
朱元璋虽曾认为后世之事应由后世子孙解决，但既已知晓数百年后的危机，作为开国之君，他岂能坐视不理？
但凡心系子孙，谁愿遗留祸患，令后世子孙陷入困境？！
燕长倾望着陷入沉思的朱元璋及其皇子们——朱标、朱樉、朱棡、朱棣等人，最终沉声道：
让我们回到陛下制定的藩王制度。
虽然陛下借鉴了西汉教训，只授予诸王封号而不给实封，仅令其戍边卫疆，不得干预地方政务。
唐末节度使既无封号更无实封，
结果如何？！
兵权即政权，掌兵便是掌权！
手握军、财、政、民四权的节度使，与诸侯何异？！
那些完全 的藩镇，与诸侯国又有何区别？！
同理，即便现在的大明藩王没有封地实权——
只要他们掌握着最根本的兵权！
财权、政权、民权终将逐步落入藩王之手。
西周分封，诸侯叛乱；
西汉分封，诸侯叛乱；
西晋分封，诸侯叛乱；
大唐节度，藩镇叛乱。
历史总在重演！
今日大明藩王，不过是在重复西周至大唐的老路。
教室末席的朱元璋如遭雷击，双目圆睁，不自觉地重复着：
历史总在重演......
这十六字真言让洪武大帝越品越心惊。从西周到盛唐，千年分封制的演变轨迹，竟被这十六个字道尽天机。想到自己苦心设计的藩王制度终究难逃历史轮回，朱元璋挺拔的身躯不禁微微佝偻，眼中的自信光芒渐渐黯淡。
朱元璋身边的朱标察觉到父亲的情绪再次低落，目光转向讲台前带着浅笑的燕长倾，神情变得微妙起来。
朱标忽然觉得，这位燕先生仿佛先给了父皇一记重击，再递上两颗甜枣，待父皇刚咽下，又冷不丁补上一记闷棍！
【错觉！】
【一定是错觉！】
【父皇怎会被人这般戏弄？】
【燕先生应当没这般恶劣趣味……】
【或许只是巧合。】
朱标甩甩头，驱散脑中荒唐念头，竭力维持父亲在自己心中威严高大的形象，同时也不愿破坏燕长倾那温润儒雅的形象。
燕长倾在另一块黑板上写下“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已行之事，后必再行”，搁下粉笔，抬眼望向教室末端的朱元璋，唇角微扬：
“无论从数千年 集权演变的大势来看……”
“还是西周、西汉、西晋、大唐等朝代藩镇之乱的前例而言……”
“亦或天子与藩王关系疏远、信任崩塌、地方势力膨胀、 与藩地矛盾激化等因素考量……”
“未来大明，三代至五代内，叛乱必起！”
“不知这番解释，能否阐明缘由，又能否让我免遭三万六千刀凌迟之刑？”
朱元璋面色一僵，缓缓抬头，眼中怒意与杀机翻涌，却亦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叹服。
在他看来，燕长倾最后一句分明在挑衅皇权，践踏天子威严！按他的性子，此刻就该唤锦衣卫将此人拖出去千刀万剐！
可理性而言——燕长倾对大明未来叛乱的剖析，还不够透彻吗？
当然透彻！
上溯千年集权演变大势，下引历代藩镇祸乱实例，无一不在昭示：若藩王制度延续，大明三代之后，必生动荡！
朱元璋虽性情霸道，有时甚至蛮不讲理。
然而面对燕长倾这般，抬手便以数千年来大一统集权演变的大势压来，翻手又抛出西周、西汉、西晋、大唐等历代藩王、节度使叛乱的前车之鉴，如此凌厉而霸道的论理方式，朱元璋也不得不承认，燕长倾所言确有道理。
……
教室后方，朱元璋面色阴晴不定。
燕长倾的话极有道理，甚至有理到连他也无法违心反驳。
可他是天子！是九五之尊！手握人间至高无上的权柄！
以他的身份、地位与权势，本可不讲道理。若他真想杀燕长倾，纵使对方能言善辩，只需派一名锦衣卫，便可将其就地正法！
然而，越是自信、有远见之人，越舍不得杀燕长倾。
尽管燕长倾方才的言论挑战了天子权威，冒犯了 威严，但若抛开这一点，细思他所指出的藩王隐患——大明未来三至五代可能因藩王生乱而倾覆，便会发现，他又一次点破了大明潜藏的危机。
正如之前大明宗室俸禄制度或于百年后拖垮王朝一般，藩王制度若处置不当，同样可能在一两百年后引发内乱，致使社稷崩塌。
西周、西汉、西晋、大唐的藩镇之祸历历在目，朱元璋与朱标、朱樉、朱棡、朱棣等皇子即便想否认大明未来不会重蹈覆辙，恐怕连他们自己都无法信服。
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已行之事，后必再行。
若放任藩王隐患不除，未来大明终将重演历代藩镇之乱的悲剧。
如今，因燕长倾之故，他们得以提前洞察藩王制度的弊端。
只要设法化解这一隐患，便可避免数代后的藩王之乱，保大明国祚绵长。
或许至少能让大明日后免于藩王叛乱之祸，避免国力衰败，甚至王朝覆灭！
从这一角度来看，燕长倾已是第三次力挽狂澜，立足当下，跨越百年时空，再度拯救大明！
此事旁人可以不认，但天子朱元璋，以及皇子朱标、朱樉、朱棡、朱棣等人却无法否认！
燕长倾确确实实拯救了他们朱家的大明江山！
而且是整整三次！！！
相比如此功绩，燕长倾冒犯天子威严之事，似乎也并非不可容忍。
再加上燕长倾尚未讲完的《屠龙技》，以及他那能洞悉古今、预见未来的惊人能力。
若真要朱元璋此刻下令处死燕长倾，说实话，他还真舍不得。
至少在燕长倾的价值前，朱元璋确实不愿取他性命。
因此，他个人可以暂时放过燕长倾，但身为天子，又不能直接表态。
若由他说出这样的话，无异于亲手践踏自己的天子威严！
于是，朱元璋陷入了两难境地。
好在朱标就在身旁，作为朱元璋的贴心长子。
看到父皇犹豫不决的神色，朱标立刻明白他在纠结什么。
纠结什么？！
当然是在纠结是否要处死燕长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