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闹得国库不像国库,内库不像内库。这般公私不分的财政乱象,看得燕长倾血压飙升。如此混乱的财政体系,还想做收支预算?简直痴人说梦!
即便勉强做出预算,也不过是废纸一张。只要户部多借几次内库银,或皇帝多掏几回国库,原先的预算便成空谈。
要让户部真正发挥财政统筹之责,燕长倾暗忖,必须做到两点:一是统收统支,二是公私分明!
这意味着六部中其他五部侵占的财权都要吐出来,将全国钱粮调度之权尽归户部。就连皇室用度,也要与国库泾渭分明。
后者尚可商量,只要皇帝点头便能施行。前者却是要动五部的奶酪——虽说这本就是户部的权柄,但既被瓜分多年,再想收回谈何容易?
届时朝堂之上,除户部外,五部官员必定群起而攻之!
“况且他们的反对并非毫无依据,至少提出的理由都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声称有利于各部政务运转。”
“若无法令他们心服口服,即便陛下凭借威望强行推行这项决策。”
“恐怕事后其他五部仍会设法证明,财政大权集中于户部之手,将如何‘妨碍’其余五部的政务推行,给朝廷各部与黎民百姓带来何等‘困扰’。”
“面对五部遭遇——或者说刻意制造的‘困境’,倘若户部无力应对。”
“那么纵有陛下撑腰,最终户部恐怕也不得不将部分财权重新交还五部执掌。”
“但若户部不能真正实现国家岁入与开支的统一,厘清内库与国库的界限,便永远无法肩负起统筹国家财政收支的重任。”
“更谈不上根据岁入制定来年各项开支的合理预算!”
“若户部不掌握全国收支预算,便无法确定当年大明宝钞的适宜发行量,难免陷入滥发困局,最终引发恶性通胀!”
“一旦通胀失控,随着大明宝钞——这国家信用象征的贬值,朝廷威信必将崩塌,重蹈大元覆灭的覆辙。”
“此间环环相扣,牵一发动全身。”
燕长倾凝视朱元璋,语气沉稳地剖析其中利害。
......
殿内落针可闻。无论是朱元璋、马皇后,还是太子朱标及诸皇子,此刻皆面色肃然。
他们终于意识到,燕长倾所言“宝钞制度若推行不当恐动摇国本”绝非危言耸听。
朝堂博弈,归根结底不外乎个人与个人、个人与群体、群体与群体间的利益权柄之争。
若依燕长倾之策,将天下财权尽归户部。
便等同于削五部之权以壮户部之势。
此举必将招致五部激烈 ,甚至引发户部与五部间的直接冲突!
届时很难断言朝廷其余五部是否会为了夺回自身利益与权柄,刻意纵容乃至制造事端,将罪责推诿于户部。
确切地说,朝廷五部定会为夺回权柄,不惜放任或主动引发祸端,最终让户部背负骂名。
譬如某处河堤决口,工部本应即刻调遣人 修,避免百姓遭受更大灾殃。若在往日,工部必当雷厉风行处置险情。
然现今工部很可能会消极怠工,任由洪水肆虐,加重黎民苦难。待廷议之时,便以此为由向户部发难,声称皆因户部治河款项拖延,致使工部无力召集民夫修缮堤坝,酿成更大灾祸。
届时工部必将指责户部渎职,更会暗示若工部仍掌私库,便可自筹银两应急,何至令百姓遭此劫难。这般诛心之论,户部岂能辩白得清?!
此类祸事,圣上又岂能断言必是工部蓄意为之?工部自有千百种冠冕堂皇的说辞,毕竟河工事务,他们才是行家里手。若要糊弄圣上与户部这等外行,工部随手便能搬出成套的官样文章。
除非圣上不顾体统,强行认定工部构陷,施以惩处。天子固然可这般行事,但若如此,只怕要面对一个彻底怠政的工部!
朝廷权柄之争中,天子素来居于仲裁之位。偶尔偏袒一方尚在情理之中,若屡屡扶持户部,其余五部势必集体废弛,届时户部独大,反非社稷之福。
故工部此番诘难,户部须凭己力辩驳,至少要证清河工延误与己无关。唯此方能维系财政统辖之权。
纵使户部能澄清工部之诬,然吏、礼、兵、刑四部若接 难,又当如何应对?!
只要户部在任一事上稍有疏漏或延误,朝廷其余五部便会群起而攻之!
他们一次次借机发难,只为让天子和户部明白,将国家财政全权交由户部掌管是何等“不便”、“麻烦”与“糟糕”!
唯有逼户部吐出原本属于五部的利益与权柄,他们才会罢休。
然而,当五部只顾着刁难户部,甚至不惜放任、制造祸端,罔顾国家与百姓的利益时——
轻 怨沸腾,重则动摇大明江山!
【天子内库与国库分开,倒不算难事,朕一言便可定夺。】
【说不定户部官员得知此事,还要赞朕英明。】
朱元璋闭目沉思,指尖轻叩扶手。
马皇后、太子朱标及诸皇子朱樉、朱棡、朱棣等人亦各自思量。
【但若要让户部真正统管财政,即便朕也不能强行推行,须令五部心服,至少初期不能有怨怼。】
【只要熬过第一年,财政统一形成惯例,户部便能牢牢握住权柄。】
【届时五部再想夺回财权,便无法借故生事、甩锅户部。】
【有些事,若起初不提,往后便再无机会。】
……
【若财政统一首年一切顺遂,五部钱粮拨付如常——】
【往后若突然生变,便难说是户部之过。】
【户部可凭首年顺利之例,据理力争。】
【五部再抱怨“不便”、“麻烦”,亦站不住脚。】
【因此,须寻一恰当时机,趁五部无暇反对时推行。】
【若要五部无抵触,不如再掀一件关乎五部的大事,转移其注意……】
【大事、大事、大事……】
【何等大事方能震动朝堂,令满朝文武为之侧目?!】
朱元璋凝神沉思,思索着心中所求的。
......
燕长倾望着陷入沉思的朱元璋,轻叹一声,转身在木板上挥毫写道:
财政之要,首在统一货币,以钱帛计量收支。
然则大明较之宋时,此道实为倒退。
自唐行两税法,国用始以钱帛计。
至宋时,已立岁入钱帛之制。
而今陛下治下,反弃钱帛不用,复归谷物为本,以计国用。
朱元璋闻言精神一振。此前被燕长倾数落大明财政诸多弊病,他皆无言以对。唯独这实物征税一事,确是他深思熟虑之策。
燕先生此言,朕不敢苟同。
燕长倾执笔转身,面露讶色:愿闻其详。
朱元璋正色道:
若以钱帛征税,百姓必争售粮完税,粮价势必大跌。
粮贱 需售更多粮,方能完税。
此非变相加赋乎?!
然实物征税,则无虑粮价涨跌。
朝廷征一石,则百姓纳一石。纵粮价千文或三百文,与民无干。
且纵使征得钱帛,朝廷终需购粮买布,徒增周折。
“百姓卖粮交税,朝廷再花钱采买物资,这不是绕了个大弯子?!”
“这买卖一来一去,粮价低贱苦了农户,朝廷采买又耗费银钱,最后全让奸商赚了便宜!”
“再说这银钱征税,底下官吏最易从中贪墨舞弊。”
“若是改征粮布实物,既能断了奸商的财路,又能堵住税吏的 漏洞。”
“粮食过秤时,几石就是几石。”
“秤杆子一抬,数目真假立见分晓。”
“若发现斤两短缺,定是税吏从中捣鬼!”
朱元璋这番话说得马皇后、太子朱标及朱樉、朱棡、朱棣等皇子纷纷颔首。
确实,若用银钱征税,每逢收税时节百姓集中卖粮,粮价必然暴跌。
粮贱伤农,百姓须卖出更多口粮才能完税。
到头来朝廷未多得税银,百姓却平白折损粮食,唯有囤积居奇的奸商坐收渔利。
而实物征税则能斩断奸商囤货牟利的 。
这才叫真正的——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因此燕长倾指摘其他财政弊病时,朱元璋尚能接受。
唯独说到实物征税这条,他断难认同。
在洪武皇帝眼中,这分明是利国利民的上策!
燕长倾眼底掠过一丝讶色,未料朱元璋推行实物税制的初衷,竟是为杜绝商人盘剥。
这般思量若从朱元璋的出身经历来看,倒也合乎情理。
在这位布衣天子看来,商贾不过是一群不事生产、囤积居奇的蠹虫。
若非商贸尚有可用之处,加之商人禁而不绝,他早要将这个行当连根拔除。
即便容许商贾存在,朱元璋仍将士农工商的末等位置留给他们,始终推行重农抑商之策。
从国家经济运行的视角来看,朱元璋的决策存在严重失误。
燕长倾锐利的目光扫过殿内诸位皇子,沉声问道:诸位殿下也持相同看法吗?他的视线在太子朱标、朱樉、朱棡、朱棣等人之间来回巡视,试图寻找对经济政策较为敏锐的皇子。
众皇子面面相觑,经过短暂的眼神交流后,陆续表态:
父皇推行实物赋税,实乃利国利民之策。
此法确能防止谷贱伤农,保障百姓利益。
还可遏制商人投机倒把,牟取暴利。
无论对朝廷还是百姓,都是上佳之选。
臣弟深以为然。
虽然众皇子一致赞同朱元璋的实物赋税政策,但因质疑者乃燕长倾,使得他们的表态略显底气不足。在他们看来,燕长倾既然提出异议,必有其独到见解,这意味着实物赋税可能存在他们尚未察觉的重大缺陷。
燕长倾走下讲台,开始现场演示:他先拍着齐王朱榑的肩膀说:假设你是酒楼东家,欠屠户一贯食材钱。接着对楚王朱桢道:你作为屠户,欠猪农一贯本钱。最后对周王朱橚说:你身为猪农,又欠酒楼一贯饭钱。
布置完角色后,燕长倾取过秦王朱樉桌上那张一贯面值的大明宝钞,回到齐王朱榑面前:本官是住店旅客,需先看房。这是押金,暂且交由你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