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由八百里加急飞递西南。当传旨钦差的仪仗渡过禄水河，抵达小龙塘时，已是洪武五年的初春。残雪消融，禄水河裹挟着碎冰和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浆，奔流得比冬日更加汹涌澎湃，撞击着两岸新发的鹅黄草芽。
昔日的小龙塘寨，早已不复当初的简陋。坚固的寨墙沿着山势蜿蜒，垛口森严。寨内屋舍俨然，药圃桑田井然有序，烟火气息中透着勃勃生机。寨子中心，一座青石垒砌、飞檐斗拱的指挥使衙署已然矗立，虽不奢华，却自有一股沉雄气象。衙署前的空地上，新立的点将台高逾丈余，一面巨大的“周”字帅旗和象征贵州卫的旌旗在料峭春风中猎猎作响。
周起杰一身簇新的正三品武官绯袍，胸前绣着威猛的熊罴补子，腰束玉带，按剑肃立于点将台中央。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划至颧骨的疤痕非但无损其威仪，反添了几分历经血火淬炼的沉凝。李春喜、丁玉、周三牛、周水生等一众心腹将领，皆着千户、镇抚官服，按刀侍立两侧，甲胄鲜明，气宇轩昂。
钦差展开黄绫圣旨，朗声宣读。当“贵州卫指挥使司指挥使”的任命响彻云霄时，台下肃立的数千卫所官兵、小龙塘寨民，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这欢呼声浪撞在四围的山壁上，激起连绵不绝的回响，惊飞了林间栖息的鸟雀。李春喜、丁玉等人更是激动得脸色涨红，胸膛起伏。从一个流亡西南的朝廷小吏，到聚拢乡勇的寨主，再到如今手握重兵、开府建衙的封疆大吏，这条路浸透了二斗岩的血、永宁寨的烟，每一步都踏着刀锋走来。
“末将周起杰，领旨谢恩！定当鞠躬尽瘁，镇守黔中，上报皇恩，下安黎庶！” 周起杰的声音沉稳有力，如同金铁交鸣。他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和象征指挥使权威的铜印、令旗，转身面对他的将士和子民，目光扫过一张张激动、信赖、敬畏的面孔，将印信高高举起。这一刻，他正式成为这片山川真正的主心骨。
圣旨宣读完毕，钦差并未久留。周起杰命李春喜、周三牛负责安置随行官兵，清点赏赐物资。
“周指挥使少年英雄，深得圣眷，前途不可限量啊！” 钦差落座，接过刘瑜亲自奉上的香茗，笑容满面地寒暄着，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侍立在一旁、一身素雅裙裾却难掩清丽干练的刘瑜。
周起杰拱手，语气谦逊而真诚：“全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伯温先生运筹，末将岂敢贪天之功。大人一路辛苦，还请在敝处多盘桓几日，容末将略尽地主之谊。”
“指挥使客气了。” 钦差放下茶盏，笑容微敛，压低了声音，“本官离京前，陛下曾口谕，西南新定，重在安稳。水西奢香宣慰使的册封大典，关乎朝廷体面与地方观瞻，陛下甚为关切，望指挥使务必襄助其尽快完成整合，以安四十八寨之心。奢禄宣抚使处，也需多加抚慰。陛下之意，西南诸事，皆托付指挥使与周夫人（指刘瑜）了。” 他特意提到刘瑜，显然清楚这位刘伯温之女在周起杰势力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周起杰与侍立身侧的刘瑜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刘瑜微微颔首，上前一步，敛衽为礼，声音清越：“请大人回禀陛下，家父亦常有书信叮嘱，西南地脉关乎国运，安土即是安邦。起杰与瑜，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奢香宣慰使安定水西，并联络奢禄宣抚使，确保永宁、水西一体，为朝廷守好这西南门户。”
“好！有周夫人此言，本官便放心了！” 钦差抚掌赞道，眼中流露出对刘瑜应对得体的赞许。
送走钦差，周起杰并未在衙署中多做停留。他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箭袖劲装，只带了丁玉和十数名精悍亲兵，策马直奔水西方城。
经战火洗礼，慕俄格水西官寨残破的寨墙尚未完全修复，但寨内气氛已大为不同。象征着霭翠统治的黑虎图腾被尽数铲除，街道上虽仍有战后的萧索，但往来的人流中少了过去的惶恐压抑，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希冀和对未来的茫然张望。奢香入主后，首先便是开仓放粮，赈济在霭翠暴政和战乱中饱受摧残的部民，又严令约束部众，不得扰民，初步稳住了局面。
当周起杰一行马蹄声踏破官寨前的寂静时，奢香正独自立于那座曾浸透血与火、如今已清理一新的碉楼最高处。她换下了那身染血的嫁衣，穿着一身庄重的深紫色彝家贵女服饰，银饰在初春微寒的风中轻轻碰撞，发出细碎清冷的声响。琥珀色的眼眸望向远方连绵的群山，眉宇间凝着超越年龄的沉静与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霭翠死前那狰狞扭曲的面孔，刀刃刺入骨肉时那令人作呕的触感和喷涌的鲜血，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记忆深处。她亲手斩断了噩梦，却也背负起整个水西四十八寨沉甸甸的未来。
听到熟悉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奢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她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寨门方向。
周起杰勒马于官寨大门前。守卫的武士认得这位一身煞气、助他们新主斩杀霭翠的汉人将军，立刻恭敬地让开道路。周起杰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丁玉，独自大步走入。他的目光穿过略显空旷的广场，第一时间便锁定了碉楼高处凭栏而立的那抹紫色身影。
四目遥遥相对。没有言语，没有呼唤。隔着数十步的距离和尚未散尽的硝烟气息，一种劫后重逢、命运与共的复杂情绪在无声中汹涌激荡。奢香眼中的沉静冰雪般悄然融化，泛起一层难以言喻的微澜，有痛楚，有释然，更有一丝深藏的依赖。周起杰的脚步顿了顿，随即更加坚定地朝碉楼走去。
奢香并未下楼迎接。当周起杰的身影出现在碉楼顶层时，她依旧背对着他，望着窗外，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波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朝廷的旨意…下来了？”
“嗯。” 周起杰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立，同样望向窗外那片属于水西的、辽阔而伤痕累累的土地。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混合了草药与薄荷的气息，那是洗刷不净的血腥后，她唯一能用来安抚自己的味道。“你是水西宣慰使了，奢禄大人仍是永宁宣慰使。而我，” 他顿了顿，“陛下命我开府小龙塘，为贵州卫指挥使。”
奢香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但亲耳听到，心头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轰然落地，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沉重的责任。“宣慰使…” 她低声重复了一遍，仿佛在掂量这三个字的分量，“霭翠的尸骨未寒，四十八寨的头人们，有的惊惧，有的观望，有的…未必服气。尤其是播勒、以那几家，他们的子弟死在二斗岩，死在方城…这份‘世袭罔替’的诏书，拿在手里，比霭翠的刀还烫。”
“我知道。” 周起杰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笃定，“所以我来，不是宣旨，是帮你立威，帮你把这四十八寨，真正握在手里。” 他侧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朝廷的册封大典，就是最好的时机。要大张旗鼓，要让所有头人、所有部众都看到，你奢香，是陛下亲封的宣慰使！你的背后，站着朝廷，站着我贵州卫的数万甲兵！更要让他们看到，跟着你，有水喝，有饭吃，有活路！”
奢香迎上他的目光，琥珀色的眸子深处，那丝脆弱被一种同样坚韧的光芒取代。她想起父亲奢禄，想起那个在霭翠威逼下绝望的老宣抚使，想起刘瑜信中那句“地脉安稳，系于人心”。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好。这大典，就在方城废墟上办！就在霭翠殒命的地方办！我要让所有人看清楚，水西的天，换了！”
接下来的日子，水西方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舞台。在周起杰派来的能工巧匠和贵州卫兵士的帮助下，官寨核心区域被迅速清理出来。册封大典的祭台，就设立在霭翠毙命的那座碉楼前的空地上。巨大的杉木被竖立起来，搭建起庄严的仪门和高台。象征大明统治的龙旗和各色彩旗插满了残存的寨墙和新建的旗杆。
刘瑜带着一队精于织造和礼仪的女官，日夜兼程从小龙塘赶来。她亲自为奢香设计赶制宣慰使的礼服——在传统彝家贵女华服的基础上，融入了朝廷命官的庄重元素，深紫色的锦缎上用金线绣着象征权威的虎纹和代表朝廷恩宠的云龙纹样，既彰显身份，又不失本族特色。同时，她凭借刘伯温之女的身份和过人的交际手腕，周旋于陆续抵达的各寨头人之间，代奢香传达安抚之意，暗中观察各寨动向，将收集的情报源源不断送到周起杰和奢香手中。
册封大典的日子，选在了一个难得的晴朗春日。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水西方城，驱散了早春的寒意，也照亮了废墟上焕发的新生。
祭台高耸，铺着猩红的地毯。四十八寨的头人，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皆身着本族最隆重的服饰，按寨子大小和实力强弱，肃立于台下两侧。他们身后，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边的水西部众，人人屏息凝神，目光复杂地聚焦在高台之上。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燃烧的清香、新土的湿润气息，以及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期待与紧张。
号角长鸣，声震四野。鼓点由缓至急，如奔雷滚过大地。
奢香出现了。
在八名盛装彝女和四名贵州卫军官的簇拥下，她一步步踏上铺着红毯的高台。那身华美绝伦又威严庄重的紫金礼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头上戴着象征宣慰使权威的银冠，垂下的珠串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遮住了右耳廓后那曾经带来无数流言的隐秘，只露出一张沉静如深潭、却足以震慑全场的面容。琥珀色的眼眸扫过台下，目光所及，原本还有些细微骚动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
贵州卫指挥使周起杰，一身山文铁甲，外罩御赐蟒袍，腰悬玉带，按剑立于祭台一侧。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威慑力。李春喜、丁玉等将领按刀侍立其后，甲胄鲜明，杀气凛然。这股来自朝廷的、铁血的力量，清晰地传递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奢香的地位，不容置疑！
钦差特使再次展开黄绫圣旨，用庄重洪亮的声音宣读册封诏书。当“兹册封奢兹为水西宣慰使，世袭罔替，统领水西四十八寨…” 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时，奢香在礼官的指引下，对着象征皇权的香案，深深三拜九叩。
“臣，奢兹，领旨谢恩！定当恪尽职守，抚育部民，永守疆土，世世代代，效忠大明皇帝陛下！” 她的声音清越而坚定，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礼毕起身。钦差将象征宣慰使权力的金印、虎符和诰命文书郑重交到奢香手中。就在她接过这代表无上权柄与责任信物的瞬间，周起杰上前一步，在万众瞩目之下，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包括奢香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举动。
他伸出覆盖着铁甲护臂的右手，稳稳地握住了奢香捧着金印的左手手腕。他的动作自然、坦荡，甚至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力度。声音不高，却如洪钟大吕，清晰地响彻全场：
“宣慰使大人！水西四十八寨归附朝廷，此乃顺应天命，泽被苍生之大喜！本指挥使奉圣命镇守黔中，与宣慰使属地相接，唇齿相依！霭翠逆天暴毙，前缘已断。为固西南藩篱，安黎庶之心，本指挥使斗胆，愿与宣慰使大人结秦晋之好！自此，贵州卫与水西宣慰司，永为一家！共御外侮，同享太平！大人，可愿应允？”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所有头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高台上那紧握在一起的手。奢香是霭翠强掳的“未婚妻”，虽未成礼，但名分上曾是霭翠的人。周起杰此举，无异于公然宣称接手霭翠留下的“遗产”，更以一种极其强硬且不容置疑的姿态，宣告了朝廷力量与水西本土权力的彻底结合！这层“改嫁”的关系一旦确立，奢香的地位将固若金汤，任何觊觎水西或试图挑战奢香权威的势力，都将直面贵州卫的怒火！
奢香的手腕在周起杰铁钳般的手中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巨大的冲击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激荡。她抬眼看着周起杰近在咫尺的脸，那坚毅的轮廓，那道熟悉的疤痕，还有那双深邃眼眸中毫不掩饰的支撑与决心。她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这是最快、最彻底、也最能震慑人心的方式，将她和他，将水西和朝廷，牢牢地捆绑在一起！用最直接的方式，堵住所有可能质疑她身份、质疑她权威的悠悠之口！
短暂的沉默，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台下数万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奢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巨浪。她没有抽回手，反而将另一只捧着虎符的手也轻轻抬起，覆在了周起杰覆盖着冰冷甲片的手背上。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决然的顺从，更带着宣慰使的威仪。她面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琥珀色的眼眸亮得惊人，声音清晰而有力，带着一种斩断过去、开创未来的决绝：
“霭翠逆贼，暴虐无道，强掳逼婚，人神共愤！其毙命之日，便是前缘尽断之时！周指挥使乃朝廷栋梁，英雄盖世，救我水西于水火！今日蒙指挥使不弃，愿结永好，此乃天赐良缘，亦是我水西四十八寨之福！我奢兹，以水西宣慰使之名，应允此婚！自今日起，水西上下，当与贵州卫同心同德，效忠朝廷，永为大明西南藩篱！若违此誓，人神共戮！”
她的声音如同清冽的山泉，冲散了最后的疑虑和阴霾，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水西人的心头。名分已定！霭翠的时代，连同那场噩梦般的“婚约”，被彻底埋葬！新的统治者，以朝廷宣慰使的身份，以贵州卫指挥使夫人的名义，牢牢掌控了水西的未来！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这欢呼声浪比小龙塘那日更加磅礴，饱含着对新生的渴望和对强有力领袖的信服！播勒、以那等寨的头人，脸色变幻，最终也只能在震耳欲聋的声浪中，无奈地低下了头。
周起杰紧握着奢香的手，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微凉和坚定。他转头，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望向东方永宁的方向，望向那禄水河奔腾而去的群山深处。那里，永宁宣抚使奢禄，想必也已接到了朝廷的封赏和女儿即将“改嫁”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