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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九年四月初八,卯时刚过,南京城上空压着灰蒙蒙的铅云。皇城正南的洪武门,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宫门终于在一片肃杀的死寂中,缓缓洞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如同巨兽苏醒的叹息。门内深不见底的甬道,吞噬了所有光线,透出森森寒意。

奢香来了。

她依旧穿着那身深朱色的水西宣慰使官袍,袍服经过连夜浆洗熨烫,虽显陈旧,却挺括得如同战士的甲胄。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象征身份的银饰头帕下,露出的脸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因干裂凝着几缕暗红的血丝。三日两夜水米未进,又在冰冷刺骨的汉白玉上长跪,她的身体早已到了极限,每一步都踏在虚浮的边缘,全靠岩峰和岩桑一左一右,以臂膀死死架住,才勉强支撑着她没有倒下。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了火的寒星,死死盯着前方幽深的宫门甬道。她的双手,紧紧捧着那幅在洪武门前展开了三日、浸透了西南万民冤屈与血泪的联名血书。

一个身着青色宦官服饰的小太监,面无表情地从门洞的阴影里小跑出来,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刺耳:“陛下有旨,宣贵州水西宣慰使奢香——奉天殿觐见!”

奢香被半搀半架着,踉跄地跨过了那道象征着至高皇权的门槛。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丝光亮。甬道漫长而幽暗,只有两侧高墙上间隔燃着的牛油巨烛,投下摇曳昏黄的光晕,将她蹒跚的身影拉长、扭曲,又缩短,如同在鬼域中穿行。石壁冰冷的气息混合着烛烟特有的焦糊味,扑面而来,令人窒息。奢香死死咬着牙,将喉头翻涌的血腥气咽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刺激着即将涣散的神志。

甬道的尽头,豁然开朗。

眼前是巨大的奉天殿广场,汉白玉铺就的御道笔直延伸,直通那座矗立在须弥座高台上的、象征着帝国权力巅峰的宏伟殿堂。金黄色的琉璃瓦顶在阴沉的天空下,依旧折射出威严而沉重的光。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盘踞着无数姿态各异的脊兽,沉默地俯瞰着脚下渺小如蚁的生灵。

广场两侧,鸦雀无声地肃立着两排执戟的金甲卫士,如同披着金箔的陶俑,纹丝不动。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形的重压。只有奢香被架着前行的、拖沓而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敲打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奉天殿巨大的殿门敞开着,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奢香被带至丹墀之下。

“解兵刃!” 台阶上,一个绯袍大太监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岩峰和岩桑眼中血丝迸现,手臂肌肉贲张,死死按住腰间的刀柄。奢香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割过喉咙。她用尽全身力气,低喝一声,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解!给他们!”

呛啷!呛啷!

两柄饱饮过播州叛军鲜血的锋利长刀,被重重地抛在冰冷的丹墀石阶上,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奢香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仿佛也被抽走,身体猛地一软,若非岩峰岩桑死死架住,便要瘫倒在地。

那绯袍太监这才微微颔首,转身入殿通禀。片刻,他那尖利的声音再次穿透殿门传出:

“宣——贵州水西宣慰使奢香——上殿觐见——!”

奢香猛地挣脱开岩峰和岩桑的手臂,那动作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她挺直了早已痛得麻木的脊梁,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奉天殿的威压也吸入肺腑,化作支撑自己的力量。她抬起沉重的腿,一步,一步,踏上了那漫长而陡峭的丹墀。

朱红殿门在她眼前彻底敞开。一股混合着沉水香、墨香以及无数王公贵胄身上散发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殿内光线比外面略暗,却更显肃穆森严。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起高耸的穹顶,仿佛直通天际。御座高高在上,端坐着那个身着明黄龙袍的身影,面目隐在冕旒垂下的十二道玉藻之后,看不真切,唯有一道锐利如实质的目光穿透珠帘,冷冷地投射下来。

两侧,是如同森严丛林般肃立的文武百官。绯袍、青袍、绿袍,依品级高低排班肃立,无数道目光——惊诧、审视、鄙夷、好奇、冷漠——如同无形的箭矢,瞬间聚焦在这个从西南边陲一路血跪叩阙而来的女土司身上。空气仿佛被这目光凝固,沉重得令人窒息。

奢香一步步走到御座丹陛之下那片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她停下脚步,双手捧着那幅沉重的血书,高举过顶,然后,双膝一弯,重重地跪了下去。膝盖撞击金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清晰得如同擂鼓。

“臣,贵州水西宣慰使奢香——” 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穿透殿宇的沉痛力量,每一个字都像从心肺里挤压出来,“——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殿一片死寂。只有她压抑着痛苦、带着长途跋涉风霜和三日两夜煎熬的喘息声,在巨大的空间里微弱地回响。

御座上,朱元璋的目光透过晃动的玉藻,落在那跪伏于地的身影上。那身深朱色的官袍,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威压,清晰地传到殿内每一个角落:

“平身。” 略作停顿,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如同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朕听闻,你不远千里来京,血跪宫门三日。所为何事?”

奢香并未立刻起身。她保持着叩拜的姿势,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臣妾,告贵州都指挥使马晔!告他欺君罔上!虐害边民!更在臣妾夫君、贵州都指挥同知周起杰为国出征、浴血嘉陵之际,构陷污蔑,擅启边衅,欲激变西南!陷陛下万里疆土于战火!其心可诛!其罪当剐!”

“嗡——”

奢香的话音刚落,死寂的大殿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瞬间炸开了锅!压抑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起。不少官员脸上露出震惊之色,尤其是那些身着武官袍服、与淮西勋贵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将领,更是眉头紧锁,目光不善地投向殿中那个跪伏的异族女子。而文官班列中,几位须发皆白、神情古板的老臣,脸上则露出了明显的不悦。

户部尚书郁新,一个身形清瘦、眼神锐利的老者,几乎是第一个按捺不住。他一步跨出班列,绯袍在殿中划过一道刺目的红影。他并未看奢香,而是朝着御座方向躬身,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质疑:

“陛下!马都指挥使乃朝廷钦命,节制一方兵马的封疆大吏!他一介女流,边陲土司,有何凭据,竟敢在奉天殿上,如此污蔑朝廷重臣?空口白牙,构陷上官,此风断不可长!臣请陛下明察!”

矛头直指奢香身份低微、言辞无凭。

奢香在郁新那充满压迫感的质问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上的裂口因用力而渗出血珠。然而,她的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寒铁,毫无畏惧地迎向郁新,也迎向御座上那模糊却威严的身影。

她没有立刻反驳郁新,而是双手撑着冰冷刺骨的金砖地面,用尽全身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那深朱色的官袍下,单薄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倒下,却又被一股无形的意志死死钉在原地。

“臣妾——有证!” 她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裂帛,压过了殿中嗡嗡的议论。

她的动作很慢,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背上的旧伤和虚脱的身体,带来钻心的疼痛。她先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簿册。双手因脱力和寒冷而剧烈颤抖,解开包裹的动作显得笨拙而费力。她将那本册子高高举起:

“此乃马晔强征水西、永宁诸地苛捐杂税之实册!水西一地,岁入粮秣不过五千石!然马晔到任不足一年,巧立名目,横征暴敛,竟强征万石有余!黔地贫瘠,百姓何辜?为凑这催命之粮,卖儿鬻女者有之,举家逃亡者有之!流离失所者,已逾千户!此册之上,每一笔,每一划,皆是水西百姓血泪所书!此为其罪证之一!”

册页在奢香颤抖的手中哗哗作响,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墨字和鲜红的指印,在奉天殿肃穆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郁新脸色微变,嘴唇动了动,却一时没能找到反驳之词。殿中嗡嗡的议论声似乎小了些,不少官员的目光落在那册子上,眼神复杂。

奢香喘息着,将那沉重的税册放在脚边的金砖上。紧接着,她双手郑重地捧起了那份一直高举过顶的素绢血书!双手用力,猛地一抖!

“哗啦——”

数尺长的素绢在她身前霍然展开!如同展开了一面无声泣血的战旗!

那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暗红发黑、大小不一、层层叠叠的指印!如同无数只绝望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这煌煌大殿!指印之间,是歪歪扭扭、用炭笔、木棍甚至可能是血写就的名字或符号!整幅素绢,浸染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浓重得化不开的悲愤与冤屈!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似乎随着素绢的展开,悄然弥漫在沉水香的馥郁中。

“此乃水西四十八部头人、永宁三十六寨长老、毕节卫戍边将士及万千苗彝汉百姓之联名血书!” 奢香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马晔在黔,倒行逆施!构陷忠良!纵兵为祸!视我西南生民如草芥!此血书之上,每一个指印,都是一个冤魂!一声血泪控诉!此为其罪证之二!”

奉天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方才的嗡嗡议论彻底消失了。所有官员的目光都被那幅展开的血书牢牢吸住,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指印和歪斜的名字,带着一种原始而磅礴的力量,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神。空气仿佛被冻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连御座之上,那道穿透玉藻的目光,似乎也凝滞了一瞬。

奢香捧着血书的手臂在剧烈颤抖,仿佛那幅素绢有千钧之重。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殿中神色各异的群臣,最后落在那高不可攀的御座之上。她没有放下血书,反而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的左手依旧死死抓着血书的上端,右手却猛地抬起,抓住了自己深朱色官袍的右襟!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猛地向外一扯!

“嘶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心!那件象征着朝廷册封、代表水西宣慰使尊贵身份的官袍,竟被她从右肩处,生生撕裂开来!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以及——中衣下掩盖的、那片布满狰狞伤痕的脊背!

殿中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无数双眼睛骤然睁大!

只见奢香裸露出的右肩和部分脊背上,纵横交错着数十道紫黑凸起的鞭痕!如同无数条扭曲的、丑陋的毒蜈蚣,死死地趴伏在曾经光洁的肌肤上!有些地方皮肉翻卷的痕迹犹在,有些则已结成厚厚的、暗紫色的硬痂。这些伤痕显然并未得到妥善医治,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溃烂后留下的深色印记!新伤叠着旧伤,狰狞可怖,无声地诉说着曾经遭受的非人痛苦!

奢香猛地转过身,将那布满鞭痕的脊背,毫无保留地展示在满朝文武面前!展示在那至高无上的皇帝眼前!

“此——乃马晔亲施之刑!” 她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雌虎最后的咆哮,带着血泪的控诉,响彻整个奉天殿,“他假传钧令,诓骗臣妾至贵阳卫所!不问情由,不查实据!于数千军民眼前,悍然下令,剥去臣妾官袍!以浸盐之牛皮鞭,当众裸身鞭挞!” 她的声音因极致的屈辱和愤怒而颤抖,“臣妾背上每一道鞭痕,皆是他马晔亲手烙下!他辱我奢香一人是小!然臣妾乃陛下亲封之水西宣慰使!他剥的,是陛下赐予臣妾的官袍!鞭挞的,是陛下置于西南、牧守一方的朝廷命官!他辱的,是陛下天威!是朝廷法度!更是我西南百万苗彝汉百姓,归附大明、永为藩篱的赤诚之心!此为其罪证之三!铁证如山!”

她的话语如同惊雷,一道接着一道,狠狠劈在奉天殿的金砖之上!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带着泪,带着黔地山风般的凛冽与不屈!

殿内死寂得可怕。方才那些质疑、不满、冷漠的目光,此刻都化作了震惊、骇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那裸露脊背上的道道鞭痕,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那是暴行的印记,是权力肆无忌惮碾压弱者的铁证!连那些原本对土司心存轻视的官员,此刻也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御座之上,那隐在玉藻之后的目光,似乎更加锐利,也更加冰冷。朱元璋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不易察觉地微微蜷曲了一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死寂被一声带着怒意的质问打破。兵部左侍郎,一个身形魁梧、面膛紫红的老将,显然与马晔关系匪浅,他踏前一步,声如洪钟,矛头却直指奢香:

“陛下!此妇人之言,岂可尽信?马都指挥使节制一方,整肃边务,或有雷霆手段!然边陲蛮荒之地,土司跋扈,不服王化,亦是常情!焉知不是此女及其夫周起杰,拥兵自重,抗拒朝廷政令,才招致马都指整饬?她此刻血口喷人,反咬一口,更兼以妇人身体当殿示众,行此不洁之事,扰乱朝堂!此乃大不敬!臣请陛下将此女先行拿下,交有司严审!以正朝纲!”

这老将的话,立刻引起了几名武官的附和,嗡嗡之声再起。他们将矛头巧妙地引向了周起杰拥兵自重、奢香抗命的“可能”,更抓住奢香撕裂官袍示伤的行为,扣上“不洁”、“扰乱朝堂”的帽子。

奢香猛地转过身,将那血淋淋的脊背重新掩在撕裂的袍服下,尽管那动作牵扯得她痛得眼前发黑。她死死盯着那兵部侍郎,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声音却奇异地平静下来,带着一种看透人心的悲凉:

“大人问臣妾,为何不早奏报?”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面带猜忌的官员,最后再次投向御座,“马晔在黔,手握重兵,节制各卫,更兼皇亲国戚之尊!臣妾区区一土司,奏报何门?纵有奏报,焉知不会被他半途截杀,反诬臣妾一个‘通敌叛国’、‘畏罪自戕’之罪?臣妾夫君周起杰,彼时正率毕节卫三千儿郎,在嘉陵江畔为陛下浴血鏖战,剿灭伪夏余孽!马晔选在此时构陷发难,其心何其歹毒!臣妾今日,跋涉三月,披荆斩棘,九死一生而至金陵!带来这三证——苛税账册,万民血书,臣妾身上这马晔亲手烙下的鞭痕!非为诉一己之冤!乃为西南百万生民请命!为陛下守土之忠臣辩诬!为我大明西南边陲之安宁!若陛下圣心烛照,明辨忠奸,除去此獠,以正国法,以安边陲……”

奢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如同誓言,重重砸在金砖之上:

“臣妾奢香,在此立誓!愿倾水西举族之力,为陛下开山辟岭,修筑驿道!自水西(今大方)经毕节,过乌撒(今威宁),直抵乌蒙(今昭通)、东川!再南下入滇!将此川滇黔三省锁钥之地,以驿道相连!使王命畅通无阻,使朝廷兵锋所指,再无险阻!使我西南,永为大明西南之藩屏!此心此志,天地可鉴!若违此誓,人神共戮!”

“开驿道?连通川滇黔?” 殿中再次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这个承诺的分量太重了!谁都知道黔地山高林密,瘴疠横行,开辟驿道耗费的人力物力难以计数,更会触及无数土司、头人的固有利益,阻力之大,无异于移山填海!若真能成,则朝廷对西南的控制力将大大增强,意义非凡!奢香竟敢以此立誓?这已不是简单的鸣冤,而是将整个水西乃至西南部分土司的命运,都押在了这场御前对质之上!

御座之上,一直沉默的朱元璋,终于再次开口。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殿中所有的杂音:

“奢香。” 他唤道,目光似乎穿透玉藻,落在阶下那个摇摇欲坠却挺直脊梁的身影上,“汝之归附诚心,万里赴阙之志,朕,已知之。”

皇帝略作停顿,那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文武百官,每一个被扫到的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朱元璋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冬腊月的冰棱:

“马晔所为……”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一字一句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辱边臣,虐生民,擅刑朝廷命官,更兼意图激变西南,其行乖戾,其心叵测!此,激变之罪,当诛!”

“当诛”二字,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奉天殿的穹顶之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殿中瞬间落针可闻,空气仿佛被彻底冻结!那些先前为马晔说话的武官,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胡惟庸一直低垂的眼皮猛地一跳。

然而,朱元璋的话锋并未就此结束。他那冰冷的目光在群臣脸上逡巡,最终落在了左班文臣之首的位置,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然,马晔乃朝廷二品都指挥使,国之重臣。其罪当诛,其刑,亦当明正典刑,以儆效尤。此事牵涉西南边务,更兼军中将弁之议……不可不慎。” 他微微抬手,指向奢香,“奢香远来劳顿,且身负重伤。先行带下,偏殿赐宴,着太医看视。其余众卿,留下议事。”

这轻描淡写的“留下议事”四个字,却让殿中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微妙而紧张。谁都明白,皇帝虽然金口玉言定了马晔“激变之罪,当诛”的基调,但如何处置、何时处置、由谁去处置,以及此事背后牵扯的朝堂势力博弈,才刚刚开始!皇帝将奢香支开,正是要在这奉天殿上,看看这潭水底下,究竟藏着多少暗流!

两名小太监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几乎虚脱的奢香。奢香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高不可攀的御座,没有再说一个字,任由太监搀扶着,一步一挪,艰难地走向偏殿的方向。那深朱色的、撕裂的官袍背影,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显得格外孤绝而悲壮。

奢香的身影消失在侧门后,奉天殿内沉重的殿门也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最后一丝天光。巨大的蟠龙金柱下,只剩下肃立的文武百官和御座上那模糊却威压无边的身影。沉水香的气息似乎更加浓郁,混合着一种无声的、令人心悸的张力。

短暂的死寂后,左丞相胡惟庸,这位淮西勋贵在朝堂上的代言人,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并未出班,只是微微侧身,朝着御座方向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陛下圣明烛照,洞悉万里。马晔在黔,行事或有操切之处,驭下或有失当之责,此皆臣等身为宰辅,督察不力之过。” 他先认了个不痛不痒的“督察不力”,话锋随即一转,变得锐利起来,“然,奢香所言,一面之词耳!苗彝之地,民风彪悍,土司互斗,由来已久。其夫周起杰,以都指挥同知衔,实掌毕节卫军政,更兼节制永宁、水西乃至新附之乌撒诸地,权柄日重。其在黔地推行屯田、市集、书院,看似利民,实则收拢人心,结纳诸彝,隐隐已成割据之势!马晔身为贵州都指挥使,整饬军务,核查边情,乃至对其有所制衡,本属分内之责!何来‘激变’一说?”

胡惟庸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中诸臣,语气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深沉:

“陛下!苗疆多诈!昔诸葛亮七擒孟获,方得南中粗安。今奢香一介妇人,负伤入京,血泪控诉,看似悲切,焉知非是苦肉之计?非是其与周起杰合谋,借陛下天威,除去马晔这等忠于王事、敢于任事之能臣,为其日后割据西南扫清障碍?此不得不防啊!若仅凭其一面之词与那来历不明的血书,便诛杀二品都帅,恐寒了边关将士之心!更令西南诸土司轻我朝廷法度,以为妇人一哭便可翻云覆雨!后患无穷!”

胡惟庸的话,字字诛心!直接将奢香的控诉定性为“苦肉计”,将周起杰描绘成拥兵自重、意图割据的枭雄,而马晔则成了被构陷的“忠臣能吏”。这番言论,立刻引起了部分官员的深思和点头,尤其是那些本就对土司心存疑虑、或与淮西集团关系密切之人。

“胡相此言差矣!”

一个清朗而略带苍老的声音响起,如同金玉相击,瞬间压过了胡惟庸话语带来的阴霾。右班文臣中,诚意伯刘基,手持玉笏,一步踏出。他身形清癯,须发花白,面容平静无波,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如古井寒潭,此刻却闪烁着锐利如电的光芒,直刺胡惟庸。

“苗疆多诈?古来有之,然非一概而论!” 刘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奢香夫人,乃朝廷钦封之宣慰使!其先祖霭翠内附,助太祖高皇帝平定西南,有功于国!其夫周起杰,自青田追随陛下,龙湾献策,鄱阳火攻,北伐破元大都健德门,皆有战功!更在嘉陵江畔,为陛下亲冒矢石,踏平洪崖寨,打通保宁门户!此等忠勇,岂是‘割据’二字可污?” 刘基的目光扫过那些面露犹疑的官员,最后落在胡惟庸脸上,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至于马晔?‘能臣’?‘忠臣’?胡相可知,其在贵阳,强征暴敛,税额倍于水西岁入,逼得苗彝百姓流离失所,此为能?其趁周起杰为国征战在外,构陷污蔑,擅刑朝廷命官,剥衣鞭挞,辱及陛下天威,此为忠?其所作所为,桩桩件件,奢香所呈三证,铁证如山!通政司掷其状纸于阶下,宫门阻其血跪三日,此非构陷,乃是天理昭昭,使其沉冤终有直达天听之日!”

刘基向前一步,气势陡然攀升,如同出鞘的利剑:

“陛下!西南者,国之腰膂,腹心之地!元梁王虽灭,然余孽未清,土司林立,麓川(今云南德宏及缅甸北部一带,当时为麓川王国,与明朝关系复杂)野心勃勃,虎视眈眈!值此之时,正需怀柔羁縻,稳固人心!马晔倒行逆施,非但不能靖边安民,反而如同抱薪救火,将万千生民推向朝廷的对立面!奢香夫人以女流之身,忍辱负重,万里赴阙,非为其一人荣辱!其所求者,不过陛下秉公而断,诛此祸国殃民之蠹虫!其所诺者,倾族开驿,连通川滇黔,使王命畅通,兵锋无阻,此乃长治久安之基!孰是孰非,孰忠孰奸,一目了然!”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黄钟大吕,震得殿宇嗡嗡作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马晔不死,黔地难安!驿道难通!西南永无宁日!陛下今日若念及其椒房之亲而稍存姑息,明日西南烽火再起,损兵折将,糜费钱粮,动摇国本!此非臣等所愿见,更非陛下圣心所忍见!臣刘基,恳请陛下,当机立断,立诛马晔!以正国法!以安西南!以慰万千边民之心!”

刘基这番掷地有声、有理有据、更直指西南战略要害的言论,如同巨石投入深潭,瞬间在殿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那些原本被胡惟庸之言说得有些动摇的官员,此刻脸上也露出了深思之色。刘伯温的名望、他对西南形势的精准剖析、以及对马晔罪行毫不留情的揭露,都极具说服力。

“陛下!” 胡惟庸脸色微沉,立刻反驳,“刘伯温之言,危言耸听!西南局势,岂是一介妇人哭诉、几件所谓‘铁证’便可定论?马晔纵有过失,亦当由有司详查,明正典刑!岂能因一土司妇人当殿恫吓之言,便行诛戮大臣之事?此例一开,国法威严何在?边关将帅,谁还敢尽心任事?况马晔乃皇后娘娘亲侄,陛下若贸然诛之,恐伤及宫闱和睦,亦非仁君之道!臣请陛下三思!”

胡惟庸再次祭出了“国法程序”和“宫闱亲情”这两张牌,试图为马晔争取时间,也试图影响皇帝的决定。

“胡相!”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胡惟庸。出列的是大都督府佥事,一位资历颇深的老将。他对着御座躬身,声音沉稳,“臣以为,刘诚意伯所言,切中西南要害!马晔在黔所为,臣亦有所风闻。强征苛税,或可推诿于筹饷艰难;然当众剥衣鞭挞朝廷命官,此乃亘古未有之暴行!视朝廷法度如无物!视陛下天威如儿戏!此风若长,边臣人人自危,谁还肯为朝廷镇守一方?至于周起杰是否跋扈,当另案查察,不可混为一谈!马晔之罪,证据确凿,当诛!以儆效尤!否则,军心必乱!”

“臣附议!”

“臣附议刘诚意伯及大都督府佥事之言!”

数名官员,包括几位清流言官和部分与浙东文官集团关系密切的将领,纷纷出列,声援刘基。

“陛下!马都指或有不当,然罪不至死!请陛下念其往日微功,从轻发落!” 也有几名武官出列,试图为马晔开脱。

奉天殿内,顿时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以胡惟庸、李善长(虽未直接发言,但脸色阴沉)为首的淮西集团及其依附者,竭力为马晔辩解,强调程序、宫闱亲情,并试图将水搅浑,把矛头引向周起杰。以刘基、部分都督府将领和清流言官为首的另一派,则力主严惩马晔,强调其罪行的恶劣影响和对西南稳定的破坏。双方引经据典,言辞激烈,争执不下。偌大的奉天殿,一时间竟成了唇枪舌剑的战场。沉水香的馥郁,也掩盖不住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

御座之上,朱元璋始终沉默着。冕旒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动,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有那双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节微微用力,显露出内心的波澜。他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弈者,冷静地看着棋盘上黑白双方的激烈绞杀。

直到双方的争论声浪稍歇,朱元璋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终结争论的威压:

“众卿之意,朕已尽知。”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诸臣,最后似乎落在了刘基身上,又似乎穿透了殿宇,望向西南那片苍茫的土地。

“马晔之罪,依律当诛。” 他再次确认了这个基调,让胡惟庸一系的心沉了下去,“然其位在都指挥使,统辖一方兵马。骤加极刑,恐边军惊疑。” 他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折中,或者说,是一个更符合帝王心术的处置方式,“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即刻派员,持朕手谕,星夜兼程,赴贵阳锁拿马晔,押解回京!三司会审,明正其罪!待供状确凿,昭告天下,再行典刑!”

没有立刻下旨处死,而是要走“三司会审”的流程。这给了淮西集团一丝喘息和操作的空间,但也彻底堵死了为马晔翻案的可能——皇帝金口已定“当诛”,三司会审不过是走个过场,马晔的命运实际上已然注定。朱元璋此举,既回应了刘基等人要求严惩的呼声,安抚了西南民心(尤其是奢香代表的土司势力),又给了军方和皇后那边一个台阶下,暂时维系了表面上的平衡。至于周起杰是否跋扈,朱元璋只字未提,留待日后观察。

“陛下圣明!” 刘基率先躬身应道,声音平静无波。他知道,这已是当前局面下最好的结果。马晔必死,西南暂时可安,奢香的血没有白流。至于更深的水,需要慢慢去趟。

胡惟庸脸色铁青,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能再说出什么。他知道,皇帝心意已决,再争无益,反而会引火烧身。他只能和其他官员一起,躬身道:“陛下圣明!”

一场震动朝野的御前风波,似乎暂时尘埃落定。然而,奉天殿金砖之上弥漫的无形硝烟,和那些官员眼中闪烁的复杂光芒,都预示着这场围绕西南、围绕权力核心的博弈,远未结束。

朱元璋的目光最后投向偏殿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殿宇,看到那个正在太医诊治下、忍受着伤痛与煎熬的异族女子。他挥了挥手:

“退朝。”

沉重的殿门再次缓缓开启,天光涌入,却驱不散殿内那沉甸甸的余韵。文武百官如同潮水般,沉默而有序地退出这帝国权力的中心。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深藏不露。刘基随着人流走出奉天殿,站在高高的丹墀之上。四月的风吹过皇城,带着一丝暖意,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抹深沉的凝重。他抬眼望向西南的天际,那里铅云低垂。马晔虽除,然西南那盘大棋,淮西的恨意,胡惟庸的权柄,还有那深藏于禄水河底的秘密……前路依旧山重水复。

他轻轻掸了掸绯红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步履沉稳地走下丹墀,身影融入散朝的人流之中。

洪武九年四月,南京城的梅子熟了。连绵的阴雨把青石板路泡得发亮,空气里浮动着栀子花甜腻的香气,也搅动着看不见的漩涡。奉天殿上那声“马晔当诛”的惊雷余威尚在,暗处的蛇鼠却已悄然出洞。

秦淮河畔一处僻静的茶楼雅间,窗户只开了窄窄一条缝。兵科给事中张明远,一个面皮白净、眼神游移的中年文官,用指尖蘸着茶水,在乌木桌面上飞快地划拉着:“……刘伯温门生故旧遍及朝野,周起杰拥兵黔西北,奢香又刚得了圣眷……这三人勾连起来,西南半壁,怕是要姓刘了!”他对面坐着个富商打扮的胖子,耳朵上却缀着颗不合时宜的金珠,那是宫里内侍的标记。胖子眯着眼,手指捻着一串油亮的蜜蜡佛珠,声音压得极低:“宫里头的贵人也忧心这个。马都指是跋扈了些,可到底是自家人。那姓周的蛮军汉,还有那挨了鞭子的女蛮,谁知道心里揣着什么主意?得让万岁爷知道,西南不稳,根子不在马都指,而在有人想当土皇帝!”

流言如同梅雨时节墙根下疯长的霉斑,悄无声息地蔓延。不过三两日,“黔地周家私蓄甲兵、图谋不轨”、“刘伯温遥制西南、结党营私”的阴私话,便钻进了六部衙门的茶房,混入了勋贵府邸的夜宴,甚至隐隐约约飘到了通政司值房的小太监耳朵里。有人往诚意伯府门缝里塞了匿名揭帖,血淋淋画着一把刀架在龙椅上,旁边潦草写着“西南刀锋向金陵”。更有沉不住气的马晔旧部,揣着金珠美玉,试图叩开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公公外宅的门,只求“在万岁爷跟前递句话”。

紫禁城的红墙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森严。西六宫深处,坤宁宫的药香混着沉水香,氤氲不散。马皇后斜倚在铺了软缎的贵妃榻上,脸色有些苍白,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用红绳系着、边缘已磨得光滑的旧银铃。这铃铛样式古朴,非宫中之物。

“娘娘,贵州宣慰使奢香奉召候见。”掌事秦尚宫轻声禀报。

“宣。”马皇后的声音带着久病的微哑,目光却清亮。

奢香进来了。她换下了那身撕裂的深朱官袍,穿着一件素雅的靛蓝色右衽交领长衫,滚着细密的云纹边,头发挽成简单的圆髻,只簪了一支素银簪。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步履已稳,眼神沉静如水。她依礼深深下拜:“臣妾奢香,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起来吧,赐座。”马皇后抬了抬手,目光落在奢香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走近些,让哀家瞧瞧。”

奢香依言上前几步,垂手侍立。

马皇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下移,落在她肩背的位置,仿佛能穿透那层靛蓝的布料,看到底下狰狞的鞭痕。她轻轻叹了口气,拿起榻边小几上那枚旧银铃:“这铃铛,是你母亲奢蔺氏当年所赠。哀家那时……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随父兄行商遇险,流落黔地,饥寒交迫,幸得你母亲援手,赠粮赠药,临别时给了我这枚银铃,说若他日有难,或可凭此物相寻。”她的手指抚过银铃冰凉的表面,语气带着追忆的温和,“西南路远,哀家回京后,便再未见过她。前几日听人提起,才知她已故去……她养了个好女儿。”

奢香眼中掠过一丝波澜,再次深深下拜:“臣妾代亡母,谢娘娘挂怀。母亲生前……常提起一位落难的汉家姐姐,说姐姐眼神清亮,心志坚韧,必非池中之物。臣妾万不敢想,竟是娘娘凤驾。”

“故人已逝,唯余此铃。”马皇后将银铃轻轻放回锦盒,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起来,“说说吧,西南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光景?哀家听闻,你们夫妻三人,在那边做了不少事?还有那马晔……他究竟如何?”

“娘娘垂询,臣妾不敢隐瞒。”奢香坐直了身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山涧溪流,将黔西北的风云画卷徐徐展开。

从至正十八年“青田三辞”,师徒二人应朱元璋之召出山;讲龙湾献策、鄱阳火攻、北伐破元大都,周起杰于血火中成长为大明将星;讲洪武元年刘伯温,携周起杰、刘瑜(刘基女)再入黔地“斩龙护盘”;讲在永宁初遇降生时天有异象、被老毕摩视为“白虎星君”托生的自己;讲霭翠强娶不成,水西大军压境,周起杰如何于小龙塘设伏,几乎全歼霭翠精锐,更得傅友德大军相助,踏破水西方城,自己于碉楼中手刃霭翠;讲霭翠败亡后,刘瑜向父亲奢禄与夫君周起杰献策,由自己承袭水西宣慰使,与周起杰为平妻,以“双钥合璧”之策,联结永宁、水西、毕节三地;讲周起杰整军经武,筑毕节坚城;讲刘瑜兴文教、开蚕桑、建书院、立市集章程;讲自己执掌水西马政,在野马川设养马场,驯养乌蒙良驹贡献朝廷;讲拱拢坪大败乌撒,迫其割让野马川以东草场,实控乌撒……

烛火摇曳,将奢香沉静的面容映在殿内光滑的金砖上。她语调平稳,无刻意渲染,只将一桩桩一件件关乎黔地存亡、百姓生计的大事娓娓道来。当讲到洪武八年马晔抵黔后的所作所为时,她眼中终于燃起冰冷的火焰:

“马晔视黔地为私产,以稽查私盐为名,肆意扣押盐商、毁货辱兵;强闯野马川养马场意图夺权,遭臣妾部属阻拦后怀恨在心;更暗中勾结思州田弘、播州杨铿,许以重利,欲合兵图谋水西、毕节!其构陷臣妾勾结麓川,以此为借口诓骗臣妾至贵阳卫所……” 她的声音微微一顿,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剥衣鞭挞,非为惩处,只为激怒水西,逼我夫君周起杰兴兵造反!他等的,就是西南大乱,好坐收渔利,甚至……嫁祸刘伯温大人与我夫君,污以谋逆!当讲到是皇后的懿旨到了行刑现场才让马晔放过自己时,奢香忍不住声泪俱下,再次跪拜,叩谢娘娘的救命之恩------”

殿内死寂。只有烛芯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沉水香的气息变得滞重。秦尚宫侍立一旁,呼吸都放轻了,眼中满是震惊与不忍。

马皇后放在锦被上的手,指节微微发白。她看着奢香,仿佛透过她沉静的外表,看到了贵阳校场上那刺骨的寒风、呼啸的皮鞭、飞溅的血珠和数千道冰冷或麻木的目光。她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转过身去。”

奢香背对着凤榻,抬起手,缓缓解开了靛蓝长衫右肩的系带。衣衫无声滑落,露出里面素白的中衣。然后,她解开了中衣后颈的扣袢。

素白的中衣顺着她瘦削却挺直的脊背滑下,堆叠在腰间。

烛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那片肌肤上。

纵横交错的鞭痕!如同数十条狰狞扭曲的紫黑色蜈蚣,死死地吸附在原本光洁的脊背上!皮肉翻卷后愈合的深褐色凸起,溃烂后留下的暗沉瘢痕,新痂叠着旧痂……在昏黄的烛光下,构成一幅令人头皮发麻、心悸欲呕的暴行图卷!空气里,似乎弥漫开淡淡的血腥气和金疮药苦涩的味道。

殿内响起压抑的抽气声。几个侍立的小宫女脸色煞白,慌忙低下头去。

马皇后的呼吸猛地一窒,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那枚小小的旧银铃,此刻在她掌心硌得生疼。她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在黔地古道边,递给她热粥和干净布巾,眼神温柔而坚韧的彝族女子奢蔺氏。而眼前这道道鞭痕,如同抽打在她自己心上!

“放肆!混账!” 马皇后猛地一拍榻边小几,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尖利起来,“好个马晔!好个国之蠹虫!好个……” 她剧烈地喘息着,目光死死钉在奢香背上那幅惨烈的图景,胸中翻涌的怒火与对故人之女的痛惜交织冲撞,最终化作一声击节赞叹,带着泣音:

“好个忠勇双全的周起杰!好个经纬之才的刘瑜!好个……忍辱负重、顾全大局的奢香!”

“皇后娘娘息怒!” 秦尚宫和宫人们慌忙跪下。

就在这时,殿门内侧那幅厚重的珠帘,忽然无风自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一道高大挺拔的明黄身影,如同山岳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晃动的珠帘之后!殿内烛火似乎都为之一暗。

是朱元璋!

他显然已来了多时,将奢香所述和那背上的鞭痕尽收眼底。冕旒的玉藻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寒光四射,穿透珠帘,落在奢香裸露的、布满伤痕的脊背上,也落在马皇后惊怒交加的脸上。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笼罩了坤宁宫。所有宫人匍匐在地,大气不敢出。

马皇后猛地回过神,慌忙起身欲行礼。朱元璋却已一步从珠帘后跨出,抬手虚按,止住了她。他的目光扫过奢香依旧挺直却微微颤抖的背影,最终落在马皇后脸上,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

“皇后……要保他?”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马晔。

马皇后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她看着丈夫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骇人风暴的眼睛,又看看奢香背上那无声控诉着暴行的鞭痕,再低头看看手中那枚磨得光滑的旧银铃。故人之谊,椒房之亲,国法威严,西南大局……无数念头在她脑中激烈冲撞。她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猛地跪倒在朱元璋面前!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她保养得宜却已显沧桑的脸颊滑落:

“陛下!臣妾……臣妾不敢求陛下枉法!马晔罪孽滔天,万死难赎!臣妾……臣妾只求陛下……” 她哽咽着,双手将那枚旧银铃高高捧过头顶,如同捧着她此刻破碎的心和最后一点微末的期望,“念在臣妾侍奉多年,念在臣妾母族……仅存这一点血脉……留他一命!流放三千里!永不叙用!臣妾以马氏旧恩,换此一诺!求陛下……开恩!” 她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触在冰凉的金砖上。

朱元璋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对奢香道“周夫人意下如何?”

坤宁宫内,落针可闻。只有马皇后压抑的啜泣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奢香身上——这个风暴的核心,这个承受了最大屈辱与伤害的女子。她会如何?是愤然要求血债血偿?还是迫于压力,违心附和?

奢香缓缓地,将滑落的中衣拉起,掩住了那身触目惊心的伤痕。系好衣带,整理好靛蓝的外衫。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稳定,仿佛在做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然后,她转过身,面向朱元璋和马皇后,再次深深跪拜下去。

她抬起头,脸上没有怨恨,没有泪水,只有一片近乎冰雪的平静。背上的鞭痕被衣衫遮盖,但方才那惨烈的一幕已深深刻入在场每个人的脑海。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在寂静的殿宇中响起,带着一种超越个人恩怨的力量:

“陛下,皇后娘娘。臣妾不敢以私怨妄议国法。贵阳校场之辱,鞭挞之痛,臣妾刻骨铭心,皇后当时那封救命之恩的懿旨,奢香永世不忘!然此辱此痛,非奢香一人之辱痛。此乃马晔辱我大明法度,虐我西南边民之铁证!其生死存废,在陛下乾纲独断,在朝廷法度昭昭!臣妾……不再追究鞭笞之辱。” 她再次叩首,额头轻轻触地,“臣妾所求,唯有西南安宁,百姓乐业,驿道早通,王化得行。此心此愿,天地共鉴。”

她不再追究个人之辱,却将马晔的生死完全交给了国法,交给了皇帝。这比任何激烈的控诉都更有力量!既全了马皇后情面,又将自己置于大义凛然、顾全大局的高度。珠帘后的阴影里,朱元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近乎欣赏的光芒。

马皇后捧着的银铃,“当啷”一声掉落在金砖上,滚了几滚,停在奢香面前。她看着奢香平静无波的脸,再看看地上那枚小小的银铃,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被秦尚宫慌忙扶住,只剩下无声的泪流。

朱元璋的目光,从地上的银铃,移到马皇后失魂落魄的脸上,最后定格在奢香挺直的脊背上。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起来吧。” 他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终结的意味,“朕,知道了。”

他没有说如何处置马晔,但那句“知道了”,已包含了千钧之重。

五月十五,梅雨暂歇。文华殿内,窗明几净,御案上摆着几盆开得正盛的茉莉,清香袭人。气氛比肃杀的奉天殿轻松许多。

奢香再次觐见。她身着皇后赏赐的一袭崭新深朱色宣慰使官袍,气色已好了不少。

朱元璋今日未着龙袍,只穿了一身明黄色的常服,端坐御座。他示意内侍将一只紫檀木托盘端到奢香面前。托盘上覆盖着明黄绸缎。

“奢香,”朱元璋的声音比在坤宁宫时平和许多,“尔千里赴阙,陈情雪冤,忠贞可嘉。更兼深明大义,顾全大局,朕心甚慰。”

内侍揭开黄绸。

珠光宝气,瞬间映入眼帘!

一顶赤金点翠珠冠,凤凰展翅,口衔明珠,两侧垂落细密的珍珠流苏,华贵非凡。一件蹙金绣云霞翟鸟纹的深青霞帔,金线在光线下流淌着夺目的光彩。一条金镶羊脂白玉带,玉质温润,金工精湛。

“赐尔珠冠霞帔一袭,金镶玉带一条。”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温煦,“敕封尔为——顺德夫人!彰尔淑德,顺承天意,抚安西南!”

“顺德夫人”四字一出,侍立一旁的礼部尚书和鸿胪寺官员眼中都闪过一丝惊讶。土司受封诰命夫人并非没有先例,但由皇帝亲口敕封并赐予“顺德”这般彰显妇德与忠诚的封号,意义非凡!

奢香压下心头激荡,郑重跪下,双手接过那沉重的托盘:“臣妾奢香,叩谢陛下天恩!陛下万岁,万万岁!”

朱元璋微微颔首,目光深远:“马晔欺君罔上,虐害边民,朕必严惩,以正国法,以儆效尤!尔回水西,当谨守臣节,抚育黎庶,督修驿道。水西宣慰使之位,世代相传,朝廷永不相负!” 这“永不相负”四字,如同定海神针,重重落下。

“臣谨遵圣谕!必竭尽心力,开山辟路,连通三省,使我西南永为大明藩篱!” 奢香的声音带着金石之音。

离京的日子近了。得了“顺德夫人”的诰封,又有皇帝“永不相负”的承诺,奢香并未立刻启程。在诚意伯刘基的暗中支持和引荐下,她开始有条不紊地展开一系列在京活动。

礼部衙门。尚书李原名亲自接待了这位新晋的“顺德夫人”。奢香并非空谈,她带来了早已绘制好的驿道路线草图——自水西(大方)经毕节、过乌撒(威宁)、抵乌蒙(昭通)、东川,再南下入滇。何处需架桥,何处要穿山,何处可设驿站,标注得清晰明了。她更提出,水西愿出役夫三千,并恳请朝廷调拨部分熟悉山路的湖广匠人指导开凿。李原名看着图上清晰的标注和眼前这位目光坚定的女土司,捋须沉吟片刻,终是点头:“夫人深谋远虑,为国分忧,本部堂自当上奏陛下,尽快拟定章程,下发勘合文书!此路若通,功在千秋!”

国子监彝伦堂。十几名穿着朴素青衿的贵州籍学子被召集到此。他们大多来自黔地汉人移民家庭,对这位传说中的“蛮夷女土司”心怀好奇。奢香没有高谈阔论,只平静地讲述着毕节卫刘瑜兴办的青阳书院,讲书院里苗彝汉孩子同窗共读,学识字、学农事、学武略。她当场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锦袋,里面是皇后额外赏赐的百两纹银。“这些银子,非赏赐。望诸生学成后回到黔地,或助乡里蒙学,或购书册笔墨。西南之兴,根在教化。望诸生学成归乡,莫忘桑梓。” 学子们看着那袋银子,又看看奢香沉静诚挚的脸。露出深深的动容与敬意,纷纷躬身作揖:“夫人高义,学生等谨记!”

消息不知如何传了出去。当奢香结束国子监之行,回到位于秦淮河畔的临时居所——一座挂着“悦来客店”匾额的老旧院落时,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客店门前那条不算宽敞的巷子,竟被闻讯而来的南京百姓挤得水泄不通!男女老少,引颈踮足,都想亲眼看看这位敢在洪武门前血跪三日、告倒了皇亲国戚的“蛮夷女土司”是何等模样。议论声、赞叹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看!那就是奢香夫人!”

“听说背上鞭痕老吓人了!”

“嘘!小声点!人家可是陛下亲封的顺德夫人!”

“了不起啊!一个女子,敢告御状,还告赢了!”

“听说还要给咱们大明修通西南的大路呢!”

客店掌柜管事和奢香的护卫如临大敌,紧张地挡在门前。奢香站在门内,看着外面一张张陌生却充满善意与好奇的脸庞。她耳后那处曾被老毕摩视为神异的胎记,此刻平静如常。她只是想起了刘瑜在毕节通衢市集宣布新章程时,那些苗彝汉百姓同样热切而充满希望的眼神。

她忽然抬手,对紧张戒备的掌柜和护卫道:“开门。”

“夫人?” 管事愕然。

“开门。” 奢香的语气不容置疑,“门外站着的,皆是大明子民,皆是陛下子民。既非仇寇,何须闭门?”

沉重的大门被缓缓拉开。门外喧闹的人群骤然一静,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门内那道靛蓝身影上。

奢香迈步而出,走到门前的石阶上站定。她未戴那顶御赐的珠冠,只穿着素雅的靛蓝衣衫,目光平和地扫过众人。人群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她微微提高了声音,带着黔地山风的清朗:“诸位南京父老!” 声音清晰地传开,“奢香一介边陲妇人,蒙陛下圣恩,皇后慈悯,得以陈情雪冤。非奢香有何异能,实乃陛下圣明烛照,国法昭昭!奢香此行,更奉陛下旨意,归乡督修驿道,连通川滇黔三省!此路若通,西南山货可出,江南盐布可入,商旅往来,百姓互通,皆为陛下子民,共享太平!奢香在此,代西南万千苗彝汉百姓,谢过南京父老关切之心!”

她对着人群,郑重地行了一个汉家的万福礼。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

“顺德夫人!”

“修通大路!造福西南!”

“陛下圣明!夫人一路平安!”

有人激动地喊着,有人甚至抹起了眼泪。几个胆大的孩童挤到前面,仰着小脸好奇地看着她。奢香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弯下腰,轻轻摸了摸其中一个孩子的头顶。这一幕,被混在人群中的几个文士看在眼里,迅速绘声绘色地传遍了金陵城的大街小巷,成了洪武九年夏末南京城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佳话。《金陵琐事》的笔吏奋笔疾书:“顺德夫人奢香启门见众,言‘天下百姓皆陛下子民’,抚幼童若子侄,金陵父老感其诚,巷陌传颂……”

洪武九年七月初,长江浩浩。龙江关码头,千帆林立,漕船官舫,穿梭如织。炽烈的阳光灼烤着甲板,蒸腾起滚滚热浪,混合着江水潮湿的腥气。

奢香的官船已升帆待发。她依旧一身素雅的靛蓝,站在船头甲板上。身后是岩桑、岩峰等忠诚的护卫,以及皇后额外赏赐、准备带回水西用于驿道工役的几箱工具和药材。刘伯温奉旨前来送行。他今日未着官服,只穿了一身半旧的葛布道袍,须发在江风中拂动,更显清癯。

“香儿此去,关山万里,多多保重。”刘伯温拱手,目光深邃,望向西南天际,“驿道之事,利国利民,然开山凿石,艰险异常。夫人量力而行,徐徐图之即可。朝中之事……” 他微微一顿,声音压低,唯有奢香可闻,“马晔虽除,余波未平。胡惟庸、李善长之辈,断不会善罢甘休。西南乃国之重地,枢盘所在,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香儿与起杰、瑜儿,当慎之又慎。朝中有老夫一日,自当竭力周旋。”

奢香深深一礼:“伯温先生大恩,奢香与水西永志不忘!先生教诲,香儿谨记于心。西南之事,起杰、刘瑜姐姐与奢香,必同心戮力,不负陛下所托,亦不负先生当年小龙塘授业传道之苦心!” 她提到了刘基当年在黔地小龙塘收徒授业、点破山河枢盘之秘的渊源。

刘伯温眼中掠过一丝欣慰。他自袖中取出一卷素笺,双手递过:“陛下知你今日南归,特命老夫将此诗相赠。”

奢香郑重接过,展开素笺。只见上面是朱元璋亲笔挥就的四行墨迹淋漓的诗句,字体雄浑刚健,力透纸背:

西南有佳人,万里来朝京。

诚心护疆土,驿路通帝庭。

没有华丽的辞藻,却直抒胸臆,将“顺德夫人”的忠贞与使命,尽数蕴含其中。

“谢陛下隆恩!此诗,当勒石立于驿道之首,永为水西子孙之训!” 奢香将诗笺紧紧贴在胸前,心潮澎湃。

此时,又一骑快马自官道飞驰而来,直抵码头。马上是兵部一位主事,他滚鞍下马,气喘吁吁,手中高举一份盖着兵部大印的公文。

“顺德夫人奢香接旨意!” 主事展开公文,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贵州都指挥使司都指挥同知周起杰,前于嘉陵江剿灭伪夏余孽吴友仁部,克洪崖寨险隘,打通保宁门户,厥功甚伟;继镇黔西北,抚民安境,筑城兴教,控扼乌撒,制衡芒部,绥靖地方,政绩斐然。特擢升为贵州都指挥使,仍掌毕节卫事,节制永宁、水西、乌撒诸地军务,赐蟒袍一袭,玉带一条,黄金百两,以示嘉奖!其妻刘瑜,佐夫理政,兴文教,开蚕桑,功在桑梓,敕封‘贞懿夫人’。钦此!”

擢升周起杰为贵州都指挥使(正二品)!敕封刘瑜为“贞懿夫人”!这道旨意,如同最后一块厚重的基石,稳稳落下,夯实了周家在黔西北的地位,更将刘瑜的功绩昭告天下!与奢香的“顺德夫人”封号,交相辉映。

“臣妾奢香,代夫君周起杰、姐姐刘瑜,叩谢陛下天恩!万岁!万万岁!” 奢香在甲板上朝着紫禁城的方向,深深拜下。江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阳光在她身上镀上一层金边。

刘伯温捋须微笑,眼中满是欣慰与期许:“香儿,一路顺风!待他日驿道通衢,川滇黔三省贯通,老夫或可再赴黔中,看一看小龙塘的新貌,尝一尝那‘禄水秋白’的滋味!”

“定有佳酿以待先生!”奢香直起身,展颜一笑,那笑容如同冲破乌蒙山阴霾的阳光,明亮而充满力量。她朝着刘伯温,朝着送行的官员,朝着龙江关巍峨的城墙,也朝着这座承载了她血泪与荣光的帝都,最后深深一揖。

“起航——!”

随着船老大一声悠长的吆喝,粗壮的缆绳被解开,沉重的铁锚哗啦啦绞起。巨大的官帆吃满了风,发出鼓胀的声响。官船缓缓离开码头,驶入长江浩荡的主航道。

刘伯温独立码头,葛衣飘飘,目送着那艘载着“顺德夫人”的官船,在金色的阳光与粼粼的波光中,渐渐化作江心一点帆影。长江之水,不舍昼夜,奔流向东。而黔山深处,新的篇章,正等待着归人去书写。风里隐约传来船工的号子,粗犷而悠远,融入了大江的涛声,也融入了洪武九年炽热的盛夏光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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