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雪总在立春后渐渐收敛性子，细密的雪粒变成了零星的雨夹雪，落在脸上带着点湿暖的凉意。戍边精神岗的木屋顶上，积雪顺着屋檐往下淌，在地面砸出一个个小水洼，倒映着渐亮的天光。辰辰每天清晨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戍边守护日志》跑到岗亭外，蹲在柠条丛旁——那些被雪压弯过的枝条，已经悄悄冒出了嫩黄的芽苞，像攥着一把把小拳头，透着股攒了一冬的劲儿。
“张爷爷，您看！第三排的柠条芽都冒出来了！”辰辰举着日志本朝岗亭喊，纸页上刚画完的柠条苗还带着铅笔的灰痕。岗亭里，张明远正和王建国、刘志强一起，用细砂纸打磨老哨所的旧木桌——这张桌子是1979年哨所建成时打的，桌面裂了好几道缝，他们打算把它修一修，等小周回来，一起放在新展厅里。
张明远放下砂纸，扶着腰站起来，朝辰辰摆摆手：“慢点跑，别摔着！”他走到柠条丛旁，弯腰仔细看着那些芽苞，手指轻轻碰了碰，“当年我们种的第一茬柠条，也是开春冒芽，小周那时候总蹲在这儿数，说‘等它们长成树，风沙就进不来了’。”
王建国端着一盆温水过来，手里拿着块干净的棉布，蹲下身给老马灯擦拭玻璃：“小周来信说，开春苹果花开了就来，算算日子，也快了。”他擦灯的动作格外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我这几天总梦见他，还是十八岁的样子，背着帆布包站在雪地里，喊‘战友们，我回来了’。”
刘志强从屋里抱出一摞旧报纸，都是当年哨所订阅的《解放军报》，纸页已经发黄发脆，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他坐在门槛上，慢慢翻着报纸，忽然指着一则小通讯笑了：“你们看，这是1980年的报道，写的就是咱们哨所防雪灾的事，里面还提了小周‘冒雪加固铁丝网’呢。”
辰辰凑过去看，报纸上的文字密密麻麻，他指着“战士周卫国”几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年仅十八岁的战士周卫国，主动请缨前往风口段加固铁丝网，风雪中连续作业四小时，手脚冻得失去知觉仍坚持完成任务……’”念完，他抬头看着三位老兵，眼睛亮晶晶的，“小周叔叔当年好勇敢啊！”
“那可不。”刘志强把报纸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塑料封袋里，“他那时候年纪小，性子却倔，什么苦活累活都抢着干。有次巡逻遇上沙尘暴，他把自己的水壶让给中暑的战友，自己渴了一路，回来嘴唇都裂出血了，记日志的时候还只写‘巡逻顺利，战友身体无碍’。”
正说着，古丽和林晓提着一个竹篮走过来，篮子里装着刚蒸好的玉米馍馍，冒着热气。“爷爷们，吃点馍馍暖暖身子。”古丽把篮子放在桌上，拿起一个馍馍递给张明远，“我妈说，开春了要多吃点粗粮，有力气干活。”
林晓则凑到日志本旁，翻看着辰辰新写的内容：“你写‘柠条芽苞冒尖，老马灯玻璃已擦净，等待小周叔叔归来’——我也想写一句！”她拿起铅笔，在辰辰的字迹旁边，歪歪扭扭地写：“今日帮刘爷爷整理旧报纸，看到小周叔叔的故事，我也要像他一样勇敢。——林晓”
辰辰笑着点点头，又翻到新的一页，写下：“2月15日，晴。柠条冒芽，旧报纸里找到小周叔叔的报道。张爷爷他们在修老木桌，说要给小周叔叔留个座位。风里有了暖意，好像能闻到苹果花的香味了。——辰辰”
接下来的日子，岗亭里每天都热闹非凡。附近的老乡们听说小周要回来，都主动过来帮忙：李大叔带着工具来修补老哨所的土坯墙，把墙上剥落的泥块重新抹平，还特意把当年战士们刻的身高线描得更清晰；马大婶和几个妇女一起，给岗亭缝了新的棉门帘，上面绣着“戍边情”三个红字；村里的孩子们也常来，帮着整理旧物件——有的擦炮弹壳做的笔筒，有的给旧照片贴保护膜，有的则围着老兵们，听他们讲更多当年的故事。
小艾克拜尔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托人联系了县文化馆，文化馆同意捐赠一批展柜，用来摆放老日志、老马灯、旧报纸这些物件，还会派专人来指导展厅的布置。“等小周叔叔回来，咱们的展厅就能初步成型了。”小艾克拜尔拿着展柜的设计图，给大家讲解，“这里放老马灯，旁边贴上周叔叔当年摔灯的故事；这里放两本日志，一本是张爷爷的旧日志，一本是辰辰他们的新日志，让大家看看跨越四十年的记录；这里再挂上周叔叔的新旧照片，对比着看，多有意义。”
辰辰每天都会跟着小艾克拜尔一起规划展厅的布局，他在日志本上画了一张又一张草图，标注着每个物件的摆放位置，还在旁边写着对应的故事。有天晚上，他趴在炕头写日志，写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翻身下床，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画纸——那是他偷偷画的小周叔叔，穿着军装站在界碑旁，旁边是长大后的他，穿着同样的军装，手里也抱着一本日志本。他把画纸贴在日志本里，旁边写着：“我以后也要当戍边战士，把守护的故事一直写下去。”
三月初，南疆的雪彻底化了，泥土里透着湿润的气息，岗亭旁的柠条芽长得更快了，嫩黄变成了浅绿，枝条也舒展了不少。远处的戈壁滩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色，风一吹，带着青草的味道。辰辰每天都会跑到路口去等，有时候能等到送信的邮差，有时候只能等到路过的羊群。
“辰辰，别等了，先回来吃饭。”张奶奶提着饭盒走过来，里面装着热腾腾的揪片子。她看着辰辰望着远方的背影，心里有些发酸——这孩子，把等小周回来的事，看得比什么都重。
辰辰回过头，接过饭盒，却没动筷子：“张奶奶，您说小周叔叔会不会忘了日子啊？”
“不会的。”张奶奶摸了摸他的头，声音很温柔，“戍边人的记性，都好着呢。当年的日子，当年的战友，当年守过的界碑，怎么会忘？他只是在等苹果花开，等家里的事安排好。”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汽车的喇叭声，声音在空旷的戈壁上格外响亮。小艾克拜尔骑着摩托车从路口冲过来，嗓子喊得嘶哑：“辰辰！快！小周叔叔来了！车已经到村口了！”
辰辰手里的饭盒“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揪片子撒了一地，他却顾不上捡，转身就往村口跑，一边跑一边喊：“小周叔叔！小周叔叔！”日志本从怀里掉出来，他也没回头，任由它在地上翻着页，像是在跟着他一起奔跑。
三位老兵听到消息，都从岗亭里跑出来，张明远手里还攥着没打磨完的砂纸，王建国忘了放下手里的棉布，刘志强则把刚整理好的旧报纸抱在怀里。他们朝着村口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辆白色的面包车慢慢驶来，车身上沾着些尘土，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车停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车门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走了下来。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外套，手里提着一个布包，身形比照片上看起来更瘦些，却依然挺拔。他站在车旁，朝着岗亭的方向望去，目光扫过界碑，扫过柠条丛，扫过那间熟悉的木岗亭，眼睛慢慢红了。
“小周！”张明远先喊出了声，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周卫国转过头，看到三位老兵，还有跑在最前面的辰辰，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他迈开步子，朝着他们走去，走得很慢，像是怕这一切都是梦。近了，更近了，他看清了张明远眼角的皱纹，看清了王建国手里的老马灯，看清了刘志强怀里的旧报纸，也看清了辰辰脸上的泪痕。
“张哥……王哥……刘哥……”周卫国的声音哽咽了，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张明远的手。两只布满老茧的手，一只来自南疆的风雪，一只来自陕南的果园，在初春的阳光下，握得格外紧。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王建国拍着他的肩膀，眼泪掉了下来，“我们等你等了四十多年啊。”
辰辰跑到周卫国面前，仰起头看着他，手里紧紧攥着捡回来的日志本：“小周叔叔，我是辰辰！我们都在等你！”
周卫国蹲下身，轻轻摸了摸辰辰的头，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日志本上，封面的“戍边守护日志”六个字，格外醒目。他笑着点头，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流：“叔叔回来了……回来了……”
古丽和林晓也跑了过来，手里拿着刚画的画：“小周叔叔，这是我们画的你，你看像不像？”画纸上，一个老人站在果园里，旁边是岗亭和界碑，中间有一座桥，连接着两边。
周卫国接过画，仔细看着，嘴里不停地点头：“像……太像了……”他转头看向岗亭旁的柠条丛，那些嫩绿的枝条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在向他招手。他想起当年自己蹲在这里数芽苞的样子，忽然觉得，岁月好像并没有走远，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这片土地上延续。
刘志强把怀里的旧报纸递给他：“小周，你看，这是1980年的报纸，上面写着你的事呢。”
周卫国接过报纸，手指轻轻拂过发黄的纸页，看着“战士周卫国”那几个字，眼睛里泛起了泪光。他转头看向老哨所的方向，土坯墙已经修补好，墙上的身高线清晰可见，最下面那道，是他当年刻的，现在只到辰辰的胸口。
“走，我们去岗亭里坐。”张明远拉着他的手，往岗亭走去，“给你看看我们整理的旧物件，还有孩子们写的日志。”
走进岗亭，周卫国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老马灯，灯玻璃擦得锃亮，灯座上的那道划痕，依然清晰。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拿起马灯，手指落在划痕上，像是在触摸当年的时光：“老伙计，四十多年了，你还在啊。”
王建国笑着说：“我们每天都擦，就等着你回来，再给你看看它。”
辰辰把日志本递到他面前，翻开最新的一页，上面贴着他寄来的照片，旁边画着苹果树：“小周叔叔，这是我们的日志本，里面记了好多你的故事，还有我们每天的等待。”
周卫国接过日志本，慢慢翻着，从老兵们当年的记录，到孩子们现在的故事，从他的回信，到贴在里面的照片和画纸。每一页，都是一段跨越岁月的牵挂；每一个字，都是一份从未改变的守护。他翻到空白的一页，抬头看着大家，眼里闪着光：“孩子们，能借我一支笔吗？我想在日志本上，写下我这四十多年的心里话。”
辰辰立刻递过一支钢笔，看着周卫国握着笔，在纸上写下：“今日归队，见老战友，见新传人，见界碑依旧，柠条新芽。四十余年风雨，守护之心未改。愿这日志长在，精神永存，一代又一代，守好这片家国。——周卫国 2024年3月5日”
写完，他放下笔，看着日志本上新旧交织的字迹，忽然觉得，这场跨越了四十多年的“跨代对话”，从来都没有结束。它在柠条的新芽里，在老马灯的光影里，在日志本的纸页里，在一代又一代戍边人的心里，正以最温暖的方式，继续着。
窗外的风里，已经能闻到淡淡的花香，那是远处果园里的苹果花，顺着风，飘到了南疆的边境线上。辰辰看着周卫国和老兵们围坐在一起，听他们讲着当年的故事，讲着现在的变化，忽然觉得，春天真的来了，而这本《戍边守护日志》，还会记下更多关于守护、关于传承、关于家国的故事，在南疆的土地上，永远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