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记员将那份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一丝打印机余温的离婚判决书副本,双手递到了陈嘉铭面前。
“陈先生,这是您的判决书副本,请收好。”
陈嘉铭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光滑而微凉的纸张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他接过那份并不厚重,却仿佛有千钧重的文件。
白纸黑字,最上方是庄重的法院名称和文号。他的目光略过前面那些程式化的文字,直接落在了最关键的那几行上:
“……准予原告陈嘉铭与被告周雨彤离婚……”
“……和园小区房产归原告陈嘉铭所有……”
“……被告周雨彤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十五日内,向原告陈嘉铭返还彩礼人民币六万元……”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像冰冷的刻刀,将过去五个月的纠缠、痛苦和挣扎,以及更早之前五年的温情、甜蜜与期待,一并斩断、理清、归档。
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页面右下角,那个鲜红夺目的法院印章上。印章盖得清晰而端正,象征着国家法律的权威与最终的裁定。就是这一个印章,为他和周雨彤之间的关系,盖上了官方认可的、彻底的终止符。
他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既没有胜利者的喜悦,也没有失败者的颓丧。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某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像是平静海面下隐藏的汹涌暗流。有解脱,有空茫,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细微的刺痛。
王浩宇站在他身侧,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低声道:“手续办完了,我们走吧。”
陈嘉铭这才仿佛从短暂的失神中惊醒。他抿了抿唇,动作有些缓慢地,将那份判决书小心地对折,再对折,然后放进了西装内侧的口袋里。纸张贴近胸口的位置,传来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冰凉与沉甸甸的触感。
他转过身,看到父母也走了过来。陈卫国看着他,眼神里是无声的支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张慧兰的眼圈还有些红,她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儿子的手臂,最终却只是替他理了理并没有歪斜的领带,轻声说:“走吧,嘉铭。”
陈嘉铭点了点头。
一行人朝着法庭大门走去。经过旁听席时,他看到了还僵立在原地的周志强和李梅。周志强的脸色灰败,仿佛一瞬间老了好几岁,李梅则还在不住地擦拭着眼泪,神情凄惶。
陈嘉铭的脚步略微放缓,目光与周志强对上。他没有说话,只是朝着周志强的方向,幅度很小地、近乎礼节性地微微颔首。这个动作里听不到任何胜利者的耀武扬威,也听不到刻意的同情或怜悯,更像是一种对过往情分最后的、淡漠的致意。
周志强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颓然地回了一个点头,别开了脸。
没有更多的交流。
陈嘉铭收回目光,不再停留,迈着沉稳的步伐,率先走出了法庭那扇沉重的大门。
门外,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明亮得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抬手挡在额前。在法庭内待了太久,习惯了那种偏冷色调的灯光和压抑的氛围,骤然接触到这灿烂的、带着暖意的自然光,竟让他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和不真实感。
仿佛刚刚经历的那一场如同闹剧又如同噩梦的庭审,只是他臆想出来的场景。
王浩宇跟在他身后出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浊气都吐出来。他走到陈嘉铭身边,抬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和好友真切的关怀:
“结束了,嘉铭。都过去了,往前看。”
往前看。
这三个字,王浩宇之前也对他说过,但直到此刻,直到那份判决书实实在在地躺在他的口袋里,这三个字才仿佛被注入了真实的分量。
陈嘉铭转过头,看向王浩宇,努力想扯出一个表示自己没事的笑容,却发现嘴角有些僵硬。他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力量:
“嗯,结束了。”
是的,结束了。
法律的程序走完了,他和周雨彤在法律上再无瓜葛。他不用再忍受她的哭闹纠缠,不用再面对她与赵天宇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糟心事,不用再一次次地被失望和愤怒啃噬内心。
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后知后觉地,如同退潮后的沙滩般,缓缓地漫上心头。压在心口许久的那块巨石,似乎真的被搬开了,呼吸都变得顺畅了许多。
然而,这股轻松感并没有持续太久。
几乎是紧随其后的,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和虚无感,如同无声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刚刚获得片刻轻盈的心脏,又重新包裹、拖拽,沉向不知名的深处。
五年。
从他大学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那个穿着白裙子、皱着鼻子抱怨题目太难的女孩子开始,到后来笨拙的追求,甜蜜的相恋,毕业时的海誓山盟,一起为未来打拼,满怀期待地布置婚房,再到最后这几个月如同地狱般的互相折磨和撕扯……
整整五年的时光,他生命中最鲜活、最投入、也最刻骨铭心的一段青春和感情,就在今天,在这一纸判决之下,被彻底宣告了终结。
那些曾经以为会永远延续下去的日常,那些深埋在记忆深处的欢笑和眼泪,那些对“家”和“未来”的共同构想……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硬生生地剥离、斩断,化作了一场再也回不去的旧梦。
心里空荡荡的,像是被挖走了一大块,冷风嗖嗖地往里灌。那是一种失去了重要东西之后的茫然和虚脱,一种激情燃烧殆尽后留下的灰烬般的沉寂。
轻松是真的,但这沉重与虚无,也同样真实地刻在他的骨头上。
陈家的司机早已将车开到了法院门口的路边。
陈卫国和张慧兰先一步坐进了车里。
王浩宇拉开车门,对陈嘉铭示意:“上车吧,我先送你回去。”
陈嘉铭站在车门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栋庄严而冰冷的法院大楼。阳光将它照得轮廓分明,却也驱不散它本身所代表的决绝与无情。
他知道,从这里走出去,他陈嘉铭和周雨彤,就真的已经是法律意义上的陌路人了。
那段纠缠了五年的爱恨情仇,无论曾经多么炽热或多么不堪,都在今天,被画上了一个鲜血淋漓却又无可更改的句号。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犹豫,弯腰钻进了车内。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阳光和喧嚣。
车子平稳地启动,驶离了法院,汇入了川流不息的车河。
他将头靠在舒适的后座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口袋里的那份判决书,隔着薄薄的衣料,依然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一段故事的终结,或许,也是另一段人生的,仓促而未知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