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走了,像从陈家这艘本就吃水颇深的小船上,抽走了一块最重要的船板。船没沉,却歪斜得厉害,在浑浊的世道里,晃荡得让人心惊。
秀姑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能在床上坐起来,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一坐就是半天。坏的时候,便发起高热,胡言乱语,一会儿喊着“安儿,冷,多穿点”,一会儿又惊恐地蜷缩起来,仿佛听见了枪炮声。她的身体迅速地垮了下去,两颊凹陷,原本还算丰润的脸庞,如今只剩下一层松垮的皮,裹着嶙峋的骨头。
陈渡不再接需要外出的“渡亡”活计,只在附近接些缝补尸身、写写符纸的零碎事情,换点微薄的收入。更多的时候,他留在家里,守着秀姑,打理那个几乎没了生气的家。他沉默地熬药,喂饭,擦拭身体,动作依旧沉稳,只是那沉默里,浸透了无声的悲凉。
米缸彻底见了底。陈渡拿着最后几个铜子去杂货铺,王掌柜看着他那张灰败的脸,叹了口气,舀给他的米还不足秤,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回来的路上,陈渡遇见了李栓柱他爹,那个被抽了丁的老汉,竟然回来了。人是回来了,却少了一条胳膊,空荡荡的袖管晃荡着,眼神呆滞,见人只会嘿嘿傻笑,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李妈搀着他,哭得眼睛像烂桃,逢人便说:“能捡条命回来,就是老天爷开眼了……”
陈渡看着那老汉空洞的眼神和残缺的身体,心里那根关于儿子的弦,绷得更紧了,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的安儿,如今在哪儿?是不是还囫囵个儿?会不会……他不敢再想下去。
家里的饭桌,显得格外空荡。以前摆四副碗筷,如今只剩下三副。秀姑病着,多半是在床上由陈渡喂几口粥。饭桌上,常常只有陈渡和阿青面对面坐着。阿青变得异常安静,她不再总抱着册子写画,更多的时候是学着母亲的样子,看着某个地方发呆。陈渡把粥推到她面前,她就默默地喝,喝完了,把碗筷摆好,然后回到自己的角落,抱着膝盖,一动不动。
陈渡开始整理陈安留下的东西。他把那几本藏在课本下的、卷了边的小册子和油印传单,拿到灶膛里,一把火烧了。火苗蹿起来,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纸张蜷曲、变黑,化作灰烬,像一段被强行抹去的过往。他又把陈安那几件半旧的学生服拿出来,仔细地洗干净,晾在院子里。水珠从布料上滴落,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秀姑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看着那几件晃动的衣服,眼泪无声地淌湿了枕头。
这天,镇上来了几个逃难的人,拖家带口,满面尘灰。他们是从北边一个被日本人占领的镇子跑出来的,带来了更确切也更可怕的消息。他们说,日本人不是人,是畜生,烧房子,抢粮食,杀人就像割草。他们说,很多年轻人被拉去当夫子,修工事,累死、打死的不计其数。也有像陈安一样,跑去西边找队伍的,但十有八九,都没了音信。
这些话传到陈渡耳朵里,他正在院子里劈柴。斧头举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头顶。他仿佛看到他的安儿,穿着单薄的学生装,在硝烟弥漫的山地里奔跑,身后是呼啸的子弹;或者像李栓柱他爹一样,拖着残缺的身体,眼神空洞地流浪。
晚上,他给秀姑喂药时,秀姑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声音嘶哑:“渡哥……你听……是不是安儿……安儿在哭?”
陈渡侧耳听了听,窗外只有风声和遥远的犬吠。他轻轻掰开秀姑的手,把药碗凑到她嘴边:“没有,是风。”
秀姑却不依不饶,挣扎着要起来:“你听!就是他!他在喊娘!他冷!他饿!”她的声音凄厉起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
陈渡用力按住她,把药硬灌了下去。秀姑呛咳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最终力竭,昏昏沉沉地睡去。
陈渡坐在床边,看着妻子痛苦扭曲的睡颜,又抬头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夜空。他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像压了一块巨石。这个家,如今只剩下他和阿青,还有一个神智昏聩的妻子。儿子生死未卜,前路茫茫。以前,他觉得只要咬牙忍着,日子总能过下去。可现在,他连咬牙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阿青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她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又看看床上形容枯槁的母亲,慢慢走到父亲身边,伸出小手,拉住了他粗糙冰凉的手指。
陈渡身体微微一颤,低下头,看着女儿那双酷似秀姑年轻时的大眼睛,那里面盛满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恐惧和茫然。他反手握住女儿的小手,那一点微弱的暖意,像是这寒夜里唯一的光。
然而,这光太微弱了。屋外,风声呜咽,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这世道的空响,一声声,敲在陈渡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回荡着无尽的虚无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