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将陈家小院包裹得严严实实。灶膛里最后一点余烬也熄灭了,只有里屋桌上那盏豆大的油灯,还在顽强地跳动着,将陈渡佝偻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晃动不安。
阿青端着药碗从灶间出来,碗里褐色的药汁还冒着微弱的热气。她走到里屋门口,脚步顿了顿。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桌旁,背对着她,像一尊风化了千年的石像。桌上,周大夫开的那张药方被他攥在手里,边缘已经有些发皱。
她没有叫他,只是默默走到床边。秀姑依旧昏睡着,但脸色不再那么骇人,呼吸也均匀绵长了许多。阿青用小勺舀起药汁,小心翼翼地吹凉,然后一点点喂进秀姑微张的嘴里。这一次,药汁没有立刻流出来,秀姑的喉咙轻微地滑动了一下,似乎无意识地吞咽了一点。
阿青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动作更加轻柔耐心。一勺,两勺……虽然大部分还是顺着嘴角淌下,但总归是喂进去了一些。
喂完药,她用湿布仔细擦干净秀姑的脸和脖颈。做完这一切,她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搬来那个小凳子,坐在床边,就着昏暗的灯光,翻开了周大夫给的那本《汤头歌诀》。
册子很旧,纸页泛黄发脆,带着一股陈年墨香和草药混合的奇特味道。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但她认得一些简单的。她用手指点着,一个字一个字地,无声地辨认着。
“麻……黄……汤中……用桂枝……”她磕磕绊绊地默念着,眉头微微蹙起,神情专注。灯光在她尚且稚嫩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红肿未消的眼睛里,此刻只有书页上那些陌生的字句和药名。
陈渡不知何时转过了身,静静地看着女儿的背影。看着她瘦小的肩膀,看着她因为专注而微微前倾的脖颈,看着她指尖在那些艰涩的文字上缓慢移动。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酸涩,愧疚,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慰藉。
他站起身,动作很轻,没有惊动阿青。他走到灶间,舀出一些小米,又找出几颗下午阿青买回来的红枣,仔细地洗净,放进瓦罐里,加上水,坐在还有余温的灶膛上,慢慢熬煮起来。
屋子里很静,只有瓦罐里渐渐响起的“咕嘟”声,和阿青偶尔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
过了许久,小米粥的香气开始弥漫开来,带着红枣淡淡的甜味,冲淡了空气中那股顽固的药味。
阿青似乎被这香气惊动,她从书页间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望向灶间方向。正好对上陈渡看过来的目光。
父女俩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相遇。阿青迅速低下头,合上书,站起身:“我去看看粥。”
她快步走进灶间,掀开瓦罐盖子,用勺子轻轻搅动着已经变得粘稠的米粥。热气蒸腾上来,模糊了她的小脸。
陈渡也跟了进来,站在门口,看着她的动作。
“娘……好像能咽下去一点药了。”阿青背对着他,声音很低,像是在对粥说话。
陈渡“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周大夫说,要慢慢调理。”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粥在罐子里翻滚的声音。
“这书……”陈渡看着被她放在灶台边上的《汤头歌诀》,迟疑地开口,“看得懂吗?”
阿青搅动粥勺的手停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有些字不认识。”
“……以后,有机会,爹教你认。”陈渡的声音有些干涩。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虚无。教她认字?在这朝不保夕的年月里?
阿青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盛出一碗粥,又往里加了一勺红糖,仔细搅匀。红糖是下午买药时,药铺伙计看她可怜,额外包了一小点给她的。
她端着粥碗,走到陈渡面前,依旧不看他,只是把碗递过去:“爹,你也吃一点。”
陈渡看着女儿手里那碗冒着热气、点缀着红枣、泛着淡淡红色的粥,喉头滚动了一下。他伸出手,接过碗。碗壁传来的温热,透过皮肤,似乎一直熨帖到了心里某个冰冷坚硬的角落。
“你也吃。”他说。
阿青这才给自己也盛了一小碗,父女俩就站在灶间里,默默地喝着这顿迟来的、却带着一丝罕见暖意的晚饭。
粥很烫,米粒软烂,红枣的甜味和红糖融合在一起,简单,却足以抚慰饥肠辘辘的肠胃和备受煎熬的心神。
喝完粥,阿青收拾了碗筷,又去看了一眼秀姑,然后拿着那本《汤头歌诀》,回到里屋,就着油灯继续翻看。这一次,她看得更加认真,偶尔还会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某个字的笔画。
陈渡坐在堂屋,听着里屋偶尔传来的、极轻微的翻书声,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怀里的银元依旧沉甸甸的,但那份令人窒息的空茫,似乎被这灶间的粥香和里屋那点微弱的光亮,冲淡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他知道,前路依旧艰难,秀姑的病需要持续花钱,家里的米缸总会再见底,阿青的未来依旧迷茫。卖掉的寿材,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会一直刻在这个家里。
但此刻,在这深沉的夜里,至少还有一碗热粥,还有一盏不灭的油灯,还有一个孩子,在试图从那本破旧的医书里,抓住一点点或许能改变命运的、微弱的可能。
这微光太弱,照不亮前路,却足以让在这黑暗中跋涉太久的人,获得片刻的喘息,和继续走下去的、一点点力气。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