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渡带回来的东西摆在干燥些的石块上。几片碎陶,边缘被水流磨得圆滑,上面赭红色的纹路断断续续,像某种蜷曲的虫子。那截木头榫头更让人心惊,沉得像铁,木质几乎完全石化,咬合的结构却还清晰,分明是匠人的手艺。
洞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水珠从洞顶滴落的声音,嗒,嗒,敲在人心上。
老鱼头拿起那截榫头,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冰凉的表面,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是老东西,”他哑声说,“比我这把老骨头还老。这榫卯的法子,现在很少人用了。”
“下面……到底是什么?”三娘的声音带着颤,既怕,又忍不住好奇。
“看不清全貌,”陈渡拧着湿透的裤腿,水渍在他脚下洇开一小片,“缝隙后面是个空腔,水是活的,往里流。我摸着了几根柱子,也是石头的,上面好像也有刻痕,水太浑,看不真切。这陶片和榫头,就卡在石缝里。”
他描述得平淡,但“空腔”、“柱子”、“刻痕”这些词,像投入死水里的石子,在每个人心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是庙吗?还是……古墓?”孟婆婆小声嘀咕着,脸上有些惶惑。
“不像墓。”陈渡摇头,“那几根柱子,像是撑着一个地方。”他停顿了一下,看向那潭幽深的水,“感觉……更像是个沉下去的房子,或者……祭水的地方。”
水下的房子。祭水的地方。这几个字让洞里的空气又寒了几分。运河边上老辈人嘴里,总流传着些水府龙宫、河神祭坛的传说,没想到,这东西可能就在脚底下。
“能过去吗?”钟伯更关心实际的问题,他指了指陈渡腰上被粗糙藤蔓勒出的红痕。
“缝隙太窄,背着东西过不去。水流也急,憋着一口气,刚好能钻过去。”陈渡看了看那几根拧在一起的藤条,“这东西不行,太粗,卡在缝里就完了。需要更细更结实的绳子。”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视洞穴,哪里会有绳子?
一直蜷缩在角落的李二狗,这时候怯生生地抬起了头,小声说:“……我们黑鱼坝的渔船上有,那种浸过桐油的细麻绳,又软又韧,平时盘起来系在腰上的……”
所有人都看向他。李二狗被看得一哆嗦,又低下头去。
“外面都是搜山的人,去哪找渔船?”老鱼头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不……不用去坝上,”李二狗急忙解释,像是急于证明自己的价值,“我知道有个地方,就在老龙潭往下游走不远的一个回水湾,水边有个浅洞,我们……我们有时候会把暂时不用的网和绳子藏那儿,怕被人顺走……”
这倒是个意外的消息。
陈渡盯着他:“远吗?路好走吗?”
“不算太远,从这洞子后面翻过一个小山梁,往下插到河边就是。”李二狗比划着,“就是……就是得贴着山崖走一段,有点险。而且,老龙潭那边昨天才打过架……”
风险和机会摆在一起。有了绳子,探索水下通道的安全性会大增,但出去寻找绳子本身,就是极大的冒险。
陈渡沉默着,目光扫过一张张惶惑不安的脸。三娘搂着丫蛋,丫蛋的大眼睛里满是依赖;孟婆婆搓着手,嘴里无声地念叨;钟伯眉头紧锁;老鱼头则盯着李二狗,眼神里满是审视和不信任;吴念清又开始发呆,李老汉则搓着他那粗糙的手掌,像是在积蓄力气。
不能再等了。困在这里,迟早会被发现。水下那条路,是唯一的生门。
“我和他去。”陈渡下了决心。
“不行!”三娘脱口而出,“太险了!外面……”
“就是险,才要去。”陈渡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留在这里,一样是险。”他看向老鱼头和钟伯,“老丈,钟伯,洞里就交给你们。我们快去快回。”
老鱼头知道这是最合理的安排,点了点头:“小心‘黑蝰’的人,他们肯定还在附近转悠。”
钟伯没说话,只是从药篓里又拿出些草药,塞进陈渡手里:“提神的,含在嘴里。万一……万一有点刮蹭,也能应应急。”
陈渡接过,揣进怀里。他又看向李二狗:“你把路线,还有那藏东西的浅洞样子,仔细说给我听。”
李二狗见陈渡信了他,忙不迭地点头,仔仔细细地描述起来,哪里该转弯,哪里要注意滑脚的青苔,那浅洞口有块像蛤蟆的石头……
交代完毕,陈渡将那几片碎陶和石化的榫头小心收好,重新绑紧裤脚。他走到洞口,透过石缝往外看了好一会儿,确认外面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走。”他低喝一声,率先侧身挤出了洞口。李二狗赶紧跟上,他胳膊还吊着,动作有些笨拙。
两人一前一后,像两只壁虎,紧贴着长满青苔的湿滑崖壁,小心翼翼地移动。脚下是不知深浅的河水,哗哗流淌。陈渡精神高度集中,耳朵捕捉着风里带来的任何一丝异响。
李二狗指的路确实隐蔽,但也难走。有些地方几乎没路,要靠抓着岩缝里钻出的树根才能过去。陈渡不时回头拉李二狗一把,少年咬着牙,忍着胳膊的疼痛,一声不吭。
翻过那道低矮的山梁,果然看到了下游不远处那个回水湾,水流在那里打了个旋,显得平静许多。按照李二狗的描述,他们沿着水边摸索,果然在一个被垂藤半掩着的地方,找到了那个浅洞。
洞口不大,里面黑黢黢的。陈渡让李二狗等在原地,自己矮身钻了进去。洞里有一股鱼腥和水汽混杂的味道。他摸索着,很快就在洞壁一个凹坑里,摸到了盘放得整整齐齐的几捆浸油麻绳,旁边还有几张叠好的破旧渔网。
他心中一喜,伸手去拿绳子。
就在这时,洞外隐约传来李二狗一声压抑的短促惊呼,随即像是被人捂住了嘴!
陈渡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猛地缩回手,身体紧紧贴住冰冷的洞壁,屏住了呼吸。
外面有情况!
他缓缓挪到洞口,透过藤蔓的缝隙往外看。心脏猛地一沉。
只见两个穿着黑色短褂、手持单刀的男人,正一左一右夹着李二狗。其中一个用手死死捂着李二狗的嘴,另一个则警惕地四下张望。看他们的打扮和气色,绝不是山里寻常的百姓,更像是……“黑蝰”的人。
他们怎么会摸到这里?是巧合,还是……
李二狗吓得浑身发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妈的,还真让咱们逮到一个!这小崽子不是昨天跑丢的那个吗?”捂着李二狗嘴的那个汉子低声对同伴说,他左边眉毛上方,果然有一道深刻的疤痕,像趴着一条蜈蚣。
陈渡的心彻底沉了下去。黑蝰!他竟然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和这个追索他的头子打了个照面。虽然对方还没发现他。
“就他一个?”黑蝰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像蛇在吐信。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水面和周围的草丛。
“好像就他一个,伤还没好利索,跑这儿来干什么?”另一个手下用力掐着李二狗的胳膊,“说!你同伙呢?躲哪儿去了?”
李二狗被掐得痛呼,又被捂着嘴,只能拼命摇头,眼睛里满是绝望。
黑蝰盯着他,那道疤随着他眉头的微蹙而扭动,更显狰狞。“搜搜这附近,特别是那个水洞子。”他朝陈渡藏身的浅洞扬了扬下巴。
那个手下应了一声,提着刀,小心翼翼地拨开垂藤,朝洞口走来。
洞内的空间极其狭窄,几乎无处可藏。陈渡后背紧贴着湿冷的石壁,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他握紧了拳头,目光扫过洞内,除了绳子和渔网,只有几块散落的石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垂藤被拨动的哗啦声清晰可闻。
就在那只穿着草鞋的脚即将踏进洞口的瞬间,陈渡猛地抓起地上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块,身体如同蓄势已久的豹子,骤然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