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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浦镇公所的大堂,往日里是乡绅议事、处理些鸡毛蒜皮官司的地方,今日却因南京来的特派员而蓬荜生辉。红漆柱子擦了又擦,青砖地面扫了又扫,连那块“明镜高悬”的旧匾额似乎也多了几分威严。

堂内济济一堂。上首坐着徐特派员,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和而疏离,旁边是笑容可掬、却眼神闪烁的周秘书长。下手是青浦县的县长、商会会长、几位头面乡绅,以及一身戎装、面色沉静的赵团长。角落里,小野穿着合体的中山装,以“友好商人”身份列席,嘴角挂着谦和的微笑,仿佛只是个旁观的看客。

陈继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由马三陪着,坐在靠门边不显眼的位置,混在几个被安排来反映“民情”的老农和小商人中间。他低眉顺眼,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着沈老七笔记的布包,手心全是汗。他能感觉到,有几道若有若无的目光,时不时地扫过他这个生面孔。

座谈会开始了。先是县长致辞,满是阿谀奉承之词;接着商会会长汇报商贸繁荣,形势一片大好;乡绅们则歌功颂德,称颂上峰德政。周秘书长不时插话,引经据典,将青浦的“安定祥和”归功于省府的“英明领导”。

徐特派员听着,偶尔点头,偶尔在本子上记两笔,脸上始终是那种标准的、看不出深浅的笑容。

轮到“民众代表”发言了。前几个老农,照着事先背好的稿子,结结巴巴地说着减免赋税、修缮水利之类的套话。气氛沉闷而虚假。

就在这时,赵团长忽然清了清嗓子,开口了,声音洪亮,打破了那团和气的假象:“徐特派员,各位长官,咱们青浦,表面看着是还行,可这底下,也有些不太平的事,堵在老百姓心里,不说不行啊!”

周秘书长的笑容僵了一下。小野端起茶杯,动作优雅,眼神却锐利起来。

“哦?赵团长请讲。”徐特派员扶了扶眼镜,似乎提起了一点兴趣。

“别的不说,就说这运河上的水警队!”赵团长声音带着不满,“平日里欺压船民,勒索商贩,前几天晚上,竟然还敢武装围困我的盐警分队驻地!说是奉了上峰命令搜查逃犯,结果呢?手令是假的!带头的水警分队长,被人举报收了黑钱!这样的队伍,如何保境安民?老百姓如何能安心?!”

这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堂内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周秘书长的脸色变得难看,他刚想开口辩解,赵团长却不给他机会,目光转向角落里的陈继祖,声音放缓了些:

“说到逃犯,我这儿倒有一位,是从省城逃难来的读书人,叫陈继祖。他和他这位小兄弟,”他指了指坐在继祖身旁、眼神桀骜的启明,“可是被某些人扣上了好大一顶‘要犯’的帽子!具体怎么回事,不如让他自己跟特派员和各位说说?也让大家评评理,这朗朗乾坤,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陈继祖身上。周秘书长的脸彻底沉了下来,小野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徐特派员也露出了些许讶异的神色,看向这个一直沉默的年轻人。

陈继祖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先是对着上首躬身一礼,然后抬起头,目光平静,声音清晰却不激昂,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克制:

“晚生陈继祖,落马镇人。家父陈渡,曾是运河上一名普通的‘渡亡人’。晚生此番遭难,并非作奸犯科,实因家父临终前,留下一件旧物,牵扯到一桩几十年前运河沉船的冤案。有人不愿此案真相大白,故而欲将晚生除之而后快。”

他顿了顿,感受到周秘书长和小野那边射来的冰冷目光,继续说道:“那艘‘永顺号’官船,光绪二十八年秋沉于落马集段,明载损毁贡瓷,实则另有隐情。当年参与打捞的老船工沈老七,留下笔记为证,船上有一紫檀空箱,印有皇室标记,内藏重要信物,已被人取走。而沈老七本人,昨夜已‘意外’溺亡。”

“哗——”堂内一片哗然!皇室标记?重要信物?老船工灭口?这信息量太大,太骇人听闻!

“胡说八道!”周秘书长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陈继祖厉声道,“徐特派员,休要听此人信口雌黄!他父子二人勾结前朝余孽,编造谎言,意图不轨!省府早已查明,所谓沉船信物,纯属子虚乌有!此人乃危险分子,应当立即拿下!”

小野也站起身,用他那口流利的中文,语气“恳切”地说道:“徐特派员,我们日华亲善,致力于地方和平与发展。此类不负责任的谣言,挑动历史仇恨,破坏两国邦交,实在令人遗憾和担忧。”

压力瞬间到了徐特派员这边。他看看义愤填膺的周秘书长,又看看一脸“诚恳”的小野,最后目光落在看似镇定、实则指尖微颤的陈继祖身上。

堂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等着他表态。

徐特派员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笑,摆摆手:“诸位,稍安勿躁。既然是陈年旧事,又各执一词,总要讲个证据。”他看向陈继祖,语气平和,“陈先生,你方才说,有老船工的笔记为证?可否让本特派员一观?”

来了!继祖心脏狂跳,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连忙躬身,双手捧着那个布包,上前几步,呈到徐特派员面前的桌案上。“特派员明鉴,笔记在此。”

徐特派员慢条斯理地打开布包,拿出那本泛黄的册子,戴上白手套,一页页仔细翻阅起来。他的目光在那段关于紫檀空箱和蟠龙云纹硬物的记载上停留了许久,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周秘书长和小野紧紧盯着他的表情,试图从中读出些什么,但徐特派员脸上依旧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时间仿佛过得极慢。堂内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终于,徐特派员合上了笔记,摘下手套,轻轻放在桌上。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周秘书长脸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

“周秘书长,这笔记上的记载,与省府卷宗,似乎颇有出入啊。还有那位沈老船工的死,也未免太过巧合。此事……看来确有蹊跷。”

周秘书长脸色瞬间煞白。

徐特派员又转向小野,微微一笑:“小野先生,历史真相与两国邦交,并不矛盾。弄清事实,方能更好地展望未来,你说对吗?”

小野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微微欠身:“特派员高见。”

“既然如此,”徐特派员站起身,做出了决定,“此事关系前朝旧案,牵扯颇多,非一时所能厘清。赵团长。”

“卑职在!”

“陈继祖二人,暂且由你保护,确保其安全。一应物证,妥善保管。待本特派员详细核查省府卷宗及各方陈述后,再行定夺。”

“是!”赵团长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

徐特派员又对周秘书长和小野道:“二位,也请暂且留在青浦,配合调查。”

周秘书长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颓然坐下。小野则深深看了徐特派员一眼,又瞥了陈继祖一下,眼神冰冷。

座谈会草草收场。徐特派员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离开了镇公所。

陈继祖看着徐特派员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面如死灰的周秘书长和眼神阴鸷的小野,知道这场斗争,远未结束。徐特派员的表态,只是暂时压制了对方,争取到了时间和空间。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但无论如何,盖子,已经被撬开了一道缝。光明,终于透进来了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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