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村口那四个半死不活的麻袋被抬走後，整个清溪村就得了一种怪病。
一种名为“绕路”的病。
但凡是人，甭管是下地还是回家，宁可多走二里地，也绝不靠近水榭那道稀疏的竹篱笆。
那片在村民眼中，被山神爷圈起来的禁地，终於迎来了它应有的，绝对的清净。
时间一晃，就是两个月。
秋老虎的尾巴，被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彻底浇灭。空气里，透着一股子泥土和草木腐败的，丰收的味道。
苏晚晚站在那片已经长得比她还高的藤蔓前，手里，握着一把崭新的铁锹。
藤蔓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萎靡。
这是信号。
她深呼吸，冰凉的空气灌入肺里，让她因为紧张而发热的脑子，稍微冷静了一点。
该开奖了。
是骡子是马，是让她揣着几十两银子继续当个缩头乌m，还是让她一夜暴富，拿到那张通往自由的船票，就看今天了。
她选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抡起铁锹，对准一株看起来最瘦弱的藤蔓根部，一咬牙，狠狠地挖了下去。
“噗嗤。”
铁锹，像是切进了一块巨大的豆腐里，毫不费力。
土壤很松软。
苏晚晚心里一喜，手腕用力，往上一撬。
一整块黑色的，带着湿气的泥土，被翻了过来。
她预想中，那三五颗鹌鹑蛋大小的土豆，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
“哗啦啦…”
一阵让她心跳都停了半拍的，悦耳的声响。
随着那株藤蔓的根茎被整根提起，一长串，一长串圆滚滚，黄澄澄的东西，像是葡萄一样，密密麻麻地，从泥土里被带了出来。
一个，两个，五个…十个…
苏晚晚的眼睛，越睁越大。
她的嘴巴，也不自觉地，慢慢张开。
手里那株藤蔓，沉甸甸的。下面挂着的，不是土豆。
那他娘的是一串串金疙瘩！
每一个，都有她紧握的拳头那么大。表皮光滑，色泽金黄，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居然透着一层宝光。
这…
“假的吧…”苏晚晚喃喃自语，声音都在抖。
她伸出另一只沾满泥土的手，哆哆嗦嗦地，从上面摘下来一个。
入手，冰凉，坚实。
那沉甸甸的分量，是如此的真实。
她甚至，还闻到了一股子奇异的，清甜的香气。
这跟她记忆里，土豆那股子土腥味，完全不一样。
系统…你个狗东西…你管这叫“高产土豆种”？
你这分明是给我开了个挂！还是那种会封号的挂！
短暂的震惊过后，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掀翻的狂喜，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发了！
这次，真的发了！
她扔掉手里的藤蔓，几乎是扑到了那堆刚挖出来的土豆上，像个疯子一样，双手并用，疯狂地往土里刨。
一颗。
又一颗。
一窝。
又一窝。
她挖出来的，不是庄稼。
是一座正在飞速隆起的，金色的山！
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惫，忘记了那个随时可能出现的，恐怖的男人。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泥土翻开的声音，和那些圆滚滚的金疙瘩，碰撞在一起时，发出的，全世界最美妙的声响。
她整整挖了一天。
从清晨，到日暮。
当她把那片不算大的土地，全部翻过来一遍后，她整个人，已经累得像一滩烂泥，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她浑身，没有一处不被泥土覆盖。头发里，脸上，指甲缝里，全是黑色的泥。
汗水，和泥土混在一起，在她脸上，冲出了一道道可笑的沟壑。
可她的眼睛，却亮得吓人。
亮得，像是黑夜里，点燃了两簇永不熄灭的火焰。
在她的面前，是一座小山。
一座完全由那些金黄色的，拳头大小的土豆，堆起来的，小山。
空气里，弥漫着那股子奇异的，清甜的香气。
苏晚晚看着这座山，傻笑起来。
笑声，从一开始的咯咯低笑，到最后，变成了肆无忌惮的，带着几分癫狂的大笑。
她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扑到那座山上，张开双臂，将自己整个人都埋了进去。
冰凉的，光滑的土豆，包裹着她的身体。
那感觉，比躺在最柔软的云丝被里，还要舒服。
“我发财了…我发财了！哈哈哈哈…”
她像个终于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在那座土豆山上，幸福地，打着滚。
这些…这些得有多少斤？
一千斤？两千斤？
她那点可怜的，关于农业生产的知识，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她只知道，这些东西，如果能全部换成钱…
那五十两的“启动资金”，跟它比起来，简直就是个笑话。
别说跑路了。
她甚至，可以买个小庄园，雇上几十个下人，舒舒服服地，当她的富婆，躺平一辈子！
“哈哈哈…咳咳…”
笑得太猛，一口气没上来，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就在这时。
一个不带任何情绪的，清冷的声音，像一瓢冰水，从她头顶，浇了下来。
“很好笑？”
苏晚晚的笑声，和咳嗽声，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她的身体，僵住了。
她缓缓地，从那堆让她幸福得快要晕过去的土豆山上，抬起了头。
叶孤城，就站在离她不到三步远的地方。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今天，穿了一身鸦青色的长袍，那颜色，衬得他的脸，愈发的，白得像雪，冷得像冰。
夕阳的余晖，正从他身后，斜斜地，照射过来。
在他身后，拉出了一道长长的，扭曲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他的目光，落在她，和她身下那座，金光闪闪的土豆山上。
那双深渊般的眸子里，没有苏晚晚预想中的任何情绪。
没有震惊，没有贪婪，甚至，没有好奇。
只有一片死寂的，让她毛骨悚然的平静。
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什么违背自然规律的神迹。
而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理所当然的小事。
苏晚晚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刚才那股子冲昏头脑的狂喜，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冰冷的，恐惧。
“相…相公…”她从土豆山上，连滚带爬地下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像个做错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
“我…我就是看…看丰收了…高兴…”她的声音，又变回了那种细弱蚊蚋的，卑微的调子。
叶孤城没有说话。
他迈步，走了过来。
他的靴子，是上好的黑色鹿皮所制，踩在松软的泥土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走到那座土豆山前，停下。
他弯下腰，从里面，捡起了一颗。
他将那颗金黄色的，圆滚滚的土豆，放在手心，掂了掂。
然后，他抬起眼，看向苏晚晚。
“这些，就是你种的，青菜萝卜？”他的声音，依旧平静。
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子，一刀，就剖开了她那点可怜的，自以为是的伪装。
苏晚晚的脸，刷的一下，全白了。
“我…我不是…”她语无伦次地，想要解释，却发现，任何解释，在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她索性，心一横，眼一闭，豁出去了。
“相公！”她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这些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它自己…就长成这样了！”
“长得太多了…咱们两个人，肯定吃不完。放着…放着会坏掉的！”
“我想…我想把它们，卖掉！换成钱！”
她一口气，把自己的目的，吼了出来。
吼完，她就后悔了。
她看到，叶孤城的嘴角，似乎，往上，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那不是笑。
那是一种，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时，流露出的，玩味的，饶有兴致的表情。
他是在，欣赏她这副，狗急跳墙的，拙劣表演吗？
苏晚晚的心，彻底凉了。
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跳梁小丑。
空气，仿佛凝固了。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苏晚晚以为，自己会被他那冰冷的目光，凌迟处死的时候。
他开口了。
“好。”
一个字。
轻飘飘的。
苏晚晚愣住了。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你说什么？”
叶孤城没再看她。
他转过身，将手里那颗土豆，随意地，又扔回了那座小山上。
“明天，让阿大，带你去镇上。”
阿大。
就是那个，一直跟在他身边，像个影子一样，沉默寡言的，车夫。
那个，苏晚晚曾经在无意中，瞥见过他腰间，那块代表着“黑楼”顶尖杀手身份的，玄铁令牌的，车夫。
“他会帮你，联系买家。”
叶孤城说完，便不再停留，迈着他那从容不迫的步子，走出了这片，被丰收的喜悦和彻骨的恐惧，同时笼罩的后院。
他从始至终，没有问一句。
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它们，为什么会有如此惊人的产量。
她，又到底，是什么人。
这种被纵容的，被默许的，感觉。
比任何严厉的审问，都让苏晚晚，感到窒息。
…
第二天，天还没亮。
一辆极其低调，但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其造价不菲的青布马车，就停在了水榭的后门。
那个叫阿大的车夫，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
但他身后，却多了七八个，同样穿着短打，气息彪悍的汉子。
苏晚晚一夜没睡。
她指挥着那些人，将那座小山一样的土豆，一筐一筐地，装上了几辆早就备好的，用来拉货的板车上。
整整装了五辆大板车。
每一辆，都堆得冒了尖。
阿大只是看了一眼，那古井无波的脸上，也闪过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
但他什么都没问。
镇上最大的粮行，德祥记。
当粮行掌柜，一个胖得像弥勒佛一样的中年男人，被阿大“请”出来，看到那五大车，金灿灿的，散发着异香的“土豆”时。
他的下巴，差点没掉在地上。
“这…这…我的乖乖…这是什么仙果？”
他拿起一个，放在鼻子下面，闻了又闻，甚至还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一股子清甜，瞬间，在他的味蕾上炸开。
“买！我全要了！”钱掌柜当机立断，眼睛里，闪烁着生意人独有的，精光。
他甚至，都没有还价。
他知道，能让阿大亲自押送的东西，不是他能还价的。
更何况，这东西，一看，就是个能让他大赚一笔的，奇货！
最后，经过称重。
这些土豆，总计，三千二百斤。
钱掌柜，给出了一个让苏晚晚，心跳都快要停止的，天价。
八十文一斤。
总计，二百五十六两白银！
当那几张面额巨大的银票，和几十个沉甸甸的银锭子，交到苏晚晚手里的时候。
她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她像在做梦。
一个荒诞的，却又无比真实的，发财梦。
她坐在回程的马车里。
手里，死死地，攥着那些银票和银锭子。
马车，轻轻地，摇晃着。
阿大，依旧沉默地，赶着车。
苏晚晚掀开车帘的一角，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陌生的街景。
她忽然，有一种冲动。
一种，就这么，让阿大停车，然后，拿着这笔巨款，消失在人海里的，疯狂的冲动。
但她不敢。
她能感觉到，那道无形的，属于叶孤城的视线，像一张天罗地网，始终，笼罩着她。
她逃不掉。
至少，现在还不行。
她放下车帘，闭上眼。
心念一动。
手里那沉甸甸的，冰冷的，代表着巨额财富的银票和银锭子，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们，被她，藏进了那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绝对安全的，私密空间里。
空间里，那五十几两的“跑路基金”，旁边，多了一座，由银票和银锭子堆起来的，更加雄伟的，闪闪发光的小山。
苏晚晚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底气，从她的心底，升腾而起。
她有钱了。
她有了一笔，足以让她，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活得很好的，巨款。
她睁开眼。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之前所有的恐惧，卑微，和茫然，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静的，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决绝。
跑路的火焰，再次，被点燃。
而且，这一次，烧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旺。
只是，苏晚晚没有注意到。
在她将银子收入空间的那一刻。
外面，那个一直面无表情赶着车的车夫阿大，握着马鞭的手，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的眼底，闪过了一丝，比德祥记钱掌柜，看到那些土豆时，还要震惊，还要骇然的，惊涛骇浪。
凭空…消失了？
这不是障眼法。
他能感觉到，那股子属于银钱的“气”，就那么，突兀地，彻底地，中断了。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紧闭的车厢门。
这位主上带回来的夫人…
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