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截被他在暴风雪中强行塞进我掌心、断口狰狞、染满铅笔屑污迹的深蓝笔头，像一枚刚从熔炉里淬炼出来、还带着火星的滚烫烙印，被我用厚厚的纸巾层层包裹，藏在书包最里层的内袋深处。每次指尖无意间触碰到那坚硬的凸起，心底就会像被那笔头钝钝地戳一下，?酸麻胀痛里裹挟着风雪夜的记忆碎片——他焦灼的眼，沉重的喘息，还有那句石破天惊的“用这个描！”?? 林书研，你这个疯子……笨蛋……疯子！
几天后的午间播音，我正对着话筒念着珊珊强行塞给我的稿件（她坚称她写的食堂狮子头解析堪比美食圣经）：“……食堂新推出的红烧狮子头，据说汇聚了师傅毕生对‘q弹’二字的……”刚念到“q弹”，广播室虚掩的门就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点旧伤疤的手猛地推开。
门外站着张明理主任，他身后跟着一个让我瞬间头皮发麻、呼吸骤停的人——林书研！??
张主任脸色是万年不变的严肃平板镜片?：“沈采薇，暂停一下。通知，下周开始恢复课间眼保健操后的五分钟音乐环节。上面指示要活跃气氛。李老师说你主持不错，这个就你先顶上。具体安排下午去她办公室拿。”他语速快得像在宣读紧急公文。
“啊？”我脑子嗡的一声，主持音乐？面对全校？?刚压下去的心悸又隐隐抬头。?? “主…主持音乐？只是播放背景乐那种吗？”我试图挣扎。
“主持。”张主任重复，?目光锐利地扫过我瞬间僵硬的表情，又瞥了眼安静站在他身后、微微低着头、看不清神色的林书研，“正好，校篮球队上周四和兄弟校那场友谊赛打得不错，校报想采访个队员写点鼓劲的话。”他侧头，?像确认货物标签一样再次确认，“林书研是队长，听说正好来交体育周报，”他目光扫过林书研手里捏着的一张纸，“林书研，你顺路去广播站录几句鼓劲的话？一两分钟就行。沈采薇你看着安排接在音乐或者后面时段？”他这安排潦草得如同把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打包塞进同一个垃圾袋。
“我……”林书研猛地抬头应声，他的目光像受惊的飞鸟，在我脸上一掠而过，?快得只留下一抹深色流光和一点来不及掩饰的……慌乱？?? 随即又飞快垂下眼帘，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运动鞋尖，?喉结极其明显地滚动了一下，“……行。”声音低哑干涩。
张主任说完，夹着公文包像一阵裹挟着粉笔灰的龙卷风卷走了，留下广播室里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真空。
狭小的空间只剩下我和他。
空气瞬间变得稀薄、滚烫、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还霸道地充斥着他运动后特有的、那种清新的汗水和阳光混合的蓬勃气息，?浓烈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机器的嗡鸣声被无限放大，如同擂在我紧绷神经上的鼓点。
他个子太高，站在狭窄破旧的播音台旁边，几乎填满了整个视觉范围，让本就逼仄的空间显得更加令人局促不安。我完全手足无措，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蹦迪。主持音乐？采访篮球队队长？还是采访林书研？！在广播里对话？！张主任轻飘飘一句话，像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冰水，?滋啦啦炸得我魂飞魄散！??
“那个…”我清了清干得像砂纸摩擦的嗓子，?死死盯着眼前嗡嗡作响的破旧调音台按钮，不敢看他，“就…就张主任说的那个音乐主持和…采访…”声音小得像蚊子在哼哼。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很低，沉沉的，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他似乎也在紧张？或者只是习惯性地用沉默筑墙?？他从洗得发白的蓝色球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异常整齐的纸，“周报。”他把纸放到我旁边的桌子上，动作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僵硬，“我…录那个鼓劲的话，现在？”他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那眼神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带着一种近乎赤裸的专注和……无声的催促？??
“哦…好，好！”我慌忙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从抽屉里翻找备用的空白磁带和小话筒（一个古董级别的塑料制品），感觉自己的手抖得如同帕金森发作。脑子里一团浆糊，采访什么的压根没准备！难道就让他对着空气干巴巴说几句？“呃…要不…林队长，你先随便对着话筒说点吧…就是鼓励大家的话…我们录下来…等我后面再……”我语无伦次，越说越乱，恨不得把舌头咬掉吞下去！??
正慌乱间，目光像溺水者抓住浮木，无意间扫过桌面上他刚放下的那张“校体育周报”——那根本不是什么周报！
那是一页崭新的稿纸?！纸张上端，?用我那支熟悉的、笔身光滑温润的深蓝色绘图铅笔（绝对是他常用的那支！）?，?力透纸背、笔锋带着一种近乎凌厉的焦躁写着一行标题：??
??“《赛场噪音与五分钟心跳》”??
??(作者: 篮球队队长本人)??
稿纸？！
《赛场噪音与五分钟心跳》？！
这标题……这字迹……和上次钉在布告栏下那篇《球场一角与紫藤长廊的直线距离》?如出一辙！?? 他写了新的稿子？什么时候写的？他随身带着？！?? 那张被当成周报交出来的纸，此刻在我眼里简直像被点亮的镁光灯！刺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轰！??
血液瞬间再次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了一把，又在下一秒猛地松开，让它疯狂地在胸膛里乱撞！?? 广播室里本来就不流通的空气似乎被彻底抽空了！我想起了被我锁在抽屉深处的那叠投稿稿纸……难道……他以为我看过？或者……他一直在写？关于我？关于……心跳？??
“你……”我猛地抬头看他，想说什么，却在对上他视线的瞬间彻底卡壳！
他不知何时抬起了头。那双眼睛，?像暮色初临的湖面，深邃，沉静，却翻涌着无法掩饰的暗流，正一瞬不瞬地、近乎固执地看着我，?等着我接下来的动作或者说辞。那眼神里没有上次食堂里的保护欲，也不是递回形针时的决绝，而是一种专注到近乎审问的、带着某种无声质问的等待，像在问我：?你看到稿纸了吗？你明白吗？你……怎么想？??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所有的问题，所有的理智都被烧成了飞灰！?? 脸烫得快要自燃！?? 我几乎是用抢的，抓过放在桌面的那个小型手持话筒（一个塑料感十足的老古董）?，像举起一柄滚烫的、随时会烫伤自己的烙铁，?仓惶地、带着点豁出去的力道，塞进他同样有些无措摊开的手里！??
话筒头冰凉的塑料硬壳，?猝不及防地撞上他微凉带汗的手指尖！??
冰凉的塑料，灼热的指尖。
两种极端通过话筒这个导体猝然碰撞！??
?咚！咚！咚！咚！咚！咚！??
?他胸腔里传来的、清晰得简直如同在耳边擂鼓般震动着劣质塑料壳的心跳声！?? 透过他手指的微小颤抖，透过话筒的收音孔，几乎是零延迟、毫无衰减地、如同炸雷般在我耳膜深处、在整个狭小的广播室里轰然炸响！?? 那声音沉闷、有力、节奏快得惊人，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生机勃勃，却又透着一股无处安放的、快要冲出胸膛的剧烈慌乱！??
?噗通！噗通！噗通！??
(这一次，是话筒里漏出来的、属于少年林书研的、清晰又笨拙的心跳公开处刑！响彻云霄！)
我像被高压电击中一样猛地缩回手！浑身汗毛倒竖！??
他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到如同公开宣判的心跳“广播”惊骇到了，身体剧烈地僵了一瞬，随即意识到这声音多么丢人，几乎是本能地、带着巨大的恐慌，把拿着话筒的手猛地移开胸膛，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把话筒甩飞出去！?? 那张俊挺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极其明显、几乎是惊慌失措的狼狈和羞愤！?? 白皙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一片浓烈到滴血的绯红，一直烧到脖颈衣领下方！??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心跳声透过话筒的余威仍在狭小空间里回荡，混合着我同样震耳欲聋的心跳！)
广播室里只剩下两台老机器的嗡鸣声和刚才那阵响得我耳膜发疼的巨大心跳余韵！?? 空气凝固了，?尴尬的、令人窒息的静默像墨汁一样迅速晕染开来，?沉甸甸地压在两人头顶。
一秒。
两秒。
三秒……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咳…”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强行压下的狼狈，?低着头，嘴唇极其僵硬地凑近话筒网罩，声音很低，却因为距离太近而显得有些模糊失真，被劣质机器放得嗡嗡作响，带着强装的镇定?：
“大家……坚持锻炼……嗯……劳逸结合。”
“比赛……尽力就好。”
“没了。”
三句话，?短得像他冲刺时的步点，干巴得像风干的馒头，仓促得像落荒而逃前的敷衍。说完，他几乎是立刻、? ?像甩掉一颗冒烟的炸弹一样，把那个滚烫的、泄露了太多秘密的话筒“啪”地一下用力按在了桌子上！??
他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拉开广播室的门。动作太快太猛，带起一阵疾风。风掠过桌面，把他带来的那张写着《赛场噪音与五分钟心跳》题目的稿纸吹得高高扬起！??
稿纸打着旋儿，像一只不甘寂寞、急于逃离的白蝶，扑向门口，最终轻飘飘地落在他刚才站立过的那一小块空地前的地板上。
白色的纸，黑色的字（篮球队长本人），被风打开，摊平。??
门被他从外面反手带上，发出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闭合声。??
小空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空气里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他刚才心跳轰鸣的余韵。桌子上还放着那个刚刚经历过“心跳公开宣判”的破话筒。
我像被抽干了力气，缓缓弯下腰，指尖微微发颤，捡起落在地上的那张稿纸。
稿纸是崭新的。
除了那个力透纸背、仿佛用尽所有勇气写下的标题，下面——
?一片空白。??
?一片空白！??
《赛场噪音与五分钟心跳》……原来下面什么也没写？只有一个题目？??
一个孤零零的题目。??
像他塞给我硬币时孤零零的举动。
像他此刻落荒而逃的背影。
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留白和呐喊！??
刚才话筒里那场震耳欲聋、响彻我灵魂的“心跳”?，就是这个题目下，他本想隐藏却完全暴露的秘密独白吗？??
“五分钟心跳”——是张主任刚刚临时通知的、五分钟音乐节目的倒计时心跳？还是……仅仅因为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和我独处的那几分钟里，他控制不住的心跳？??
那赛场噪音呢？是他即将要面对的采访？还是……仅仅是我念广播时他听到的、属于我的声音？??
巨大的空白和刚才那阵响得我耳膜发疼的心跳，像两股拧紧的绳索，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甜蜜、尴尬、慌乱、悸动、还有那该死的、清晰到无法忽视的巨大空白期待感，混杂成一瓶被打翻了的、粘稠滚烫的糖浆，?糊满了整个胸腔，烫得心尖都在颤抖。??
下午课间操后的五分钟音乐环节首秀。
李老师办公室拿到的播放清单像一卷命运符咒。
我坐在话筒前，那支深蓝色的绘图铅笔被我紧紧攥在手里，笔芯的棱角抵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仿佛这样能汲取一点力量。耳机里流淌出的，不是我选的舒缓钢琴曲。
指尖落在按键上，按下播放的是那首李萍老师亲手放进去的、标记为“推荐播放”的纯音乐电子琴版——
??《一闪一闪亮晶晶》(小星星变奏曲)。??
叮叮咚咚，清澈又带着一丝电子合成的稚气旋律，流过整个校园的角角落落。
“……这节操后音乐时间，希望大家的小心情，也能像星星一样，偷偷点亮五分钟。”我对着麦克风，声音努力维持平稳，只有自己知道那声音里有多少被下午那场心跳搅动的波纹，“这首曲子……嗯……送给所有还在迷茫中努力发光的……”我的声音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摊开的稿纸上那个孤零零的“心跳”标题上，?一丝清泉般的柔润悄无声息地注入我的音色，“……笨笨的小星星。”
念到“笨笨的小星星”时，稿纸上那个林书研遗留的空白标题《赛场噪音与五分钟心跳》，仿佛在眼前无声展开。而他话筒里泄露出的巨大心跳声，?应和着耳机里跳跃的、如同心跳节奏的旋律——
噗通！噗通！咚！滴答-滴答-滴答—
(心跳声与星星变奏交织、共振、共鸣)
那是从未有过的广播体验。不是我在播音。是两颗无法宣之于口的心跳，借着这五分钟的电波和旋律，第一次笨拙又慌乱地进行着无言的共振和回响。
空白里的独白。
心跳着的回响。
沉默着轰鸣。
这就是林书研，把想说的话都藏进题目里，把满肚子怦怦然炸开的心跳都写进一片慌乱的空白里。像个拿着画笔对着涂鸦板却只会写题目的笨小孩，急得耳根通红，心跳如雷。
稿纸轻飘飘。
旋律在旋转。
风在继续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