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悬在“请求”二字上方,林远没有落下去。他缓缓合上卷宗,手指在封面停留了一瞬,像是确认它还在自己手中。
法庭里很安静,连翻纸的声音都停了。法官起身,说了句“休庭合议”,法槌落下,声音不重,却像压进人胸口的一块石头。被告席后排那名男子已经不见,门关着,没人回头看他什么时候走的。林远没动,目光从空位上收回,落在面前整齐叠放的材料上。那些纸页边缘已被反复摩挲得微微卷起,角落还贴着几条手写的标签——这是他熬了五个通宵才理清的时间线。
老陈仍坐在旁听席最后一排,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节泛白。他没看林远,也没四处张望,只是盯着前方审判席的木框边缘,仿佛那里刻着什么只有他知道的答案。五分钟前他还攥着那个牛皮纸信封,现在它静静躺在原告席外侧的台面上,封口没拆,边角磨得发毛。
林远低头看了眼手表,十点零七分。合议时间通常不超过四十分钟。他打开笔记本,翻到空白页,开始默写证据编号与对应内容:3号录音增强分析,7号银行流水终端匹配,12号舆情Ip溯源报告……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跑断腿才换来的记录。他曾以为最难的是取证,后来才明白,最难的是等——等一个本该到来的结果,能不能真的落地。
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书记员低头整理文件,动作很慢。林远抬起头,看见法官从侧门重新进入。法袍齐整,神情如常。他坐定后扫视全场,目光在原告席停留片刻,随即敲响法槌。
“本案经合议庭评议,现宣读判决书。”
林远放下笔,挺直背脊。老陈的手指动了一下,但没有抬起来。
“经查证,被告方在收购过程中存在多项违法行为。”法官语速平稳,“其一,通过关联公司制造虚假租赁合同,伪造原告长期欠租事实;其二,在明知估值报告存在重大遗漏的情况下,仍以极低价启动资产转让程序;其三,诱导关键员工签署不实离职声明,并切断其与原同事联系渠道。”
每念一条,林远就在笔记本上划一道横线。纸面渐渐布满短痕,像一道道刻进时间里的印子。
“第四项,”法官稍顿,“利用第三方机构发布针对原告及代理律师的不实信息,干扰司法程序正常进行。上述行为已构成恶意收购与不正当竞争。”
旁听席有人吸了口气。林远没转头,只觉耳畔一阵轻微嗡鸣。
“本院认定,被告应依法赔偿原告经济损失共计人民币八百六十二万元,并承担全部诉讼费用。责令其于三十日内履行完毕,逾期将依法强制执行。”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林远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视线有些模糊。他眨了眨眼,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掌心朝上摊着,指尖微微发颤,像是刚完成一场长跑后的余震。
他没笑,也没出声。只是把笔记本合上,轻轻推到一边。
老陈站了起来。动作很慢,像是怕惊扰什么。他走到原告席前,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只是将那个泛黄的信封往前推了半寸,然后退后一步,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
林远看着那低下的头,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那人蹲在五金店门口,手里捏着一张被雨水泡皱的通知单,嘴里骂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话。五年过去了,店铺没了,家散了,可今天,他还是来了。
“我们接受判决。”林远站起来,面向审判席,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感谢法庭扞卫了最基本的公平。”
法官微微点头,没有多言。法槌再次敲响,声音干脆利落。
庭审结束。
人群开始移动。书记员收走案卷,被告律师收拾文件的动作显得仓促。林远没急着走,而是把所有材料逐一归档,放进公文包。拉链合上的声音很轻,但他听得清楚。
他拎起包,转身时看见老陈已经走到门口。老人穿的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背影佝偻,脚步却不迟疑。经过安检门时,他摸了摸口袋,又回头看了一眼审判庭的方向,才慢慢走出去。
林远站在原告席前没动。他望着空下来的座位,忽然弯腰,从桌底抽出一张折好的A4纸。那是他昨晚临睡前画的最后一版时间线草图,原本贴在办公室墙上,今早被他撕下来带了过来。纸上字迹密密麻麻,红蓝双色标注交错,最下方写着一行小字:“2018年3月14日,第一次开庭,败诉。”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把它折好,塞进内袋,紧挨着协查回执的位置。
走廊传来脚步声,是其他案件的当事人陆续进场。林远拎起包,走向出口。经过公告栏时,工作人员正在张贴今天的判决摘要。墨迹未干的标题写着:**关于原告陈某诉某集团恶意收购案的民事判决结果**。
他停下来看了一眼,没多做停留。
走出法院大门,阳光正好。街对面写字楼的LEd屏换了内容,滚动播放着天气预报和交通提示。林远站在台阶上,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十八分。
他拨通律所电话,接通后只说了一句:“结果下来了,八百六十二万,全判了。”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传来周正言的声音:“我知道了。所里人都在会议室等着你回来。”
林远挂了电话,抬头看了看天。云层薄而高,风从东边吹来,带着一点春末的暖意。
他迈步下台阶,右手插进西装口袋,指尖碰到了那张折叠的图纸。纸边有些毛糙,像是被反复展开又收起过许多次。
走到路边,他停下,从包里取出记事本,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写下三个字:**赢了**。
笔尖顿住,他又添了一句:不是因为谁倒了,是因为有人没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