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机里的滴音刚落,林远没有摘下设备,而是将手指轻轻按在通话键上,停了两秒,又松开。房间里没人说话,只有陈默的笔记本风扇发出低频嗡鸣,老陈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背包侧袋的拉链头,周正言的保温杯搁在桌角,杯盖拧了一半,热气已经散尽。
林远把耳机摘下来,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一声磕响。
“还有三十六小时。”他说。
声音不高,也没加重语气,但像一块石子落进静水,让原本凝滞的空气微微荡了一下。老陈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吭声。陈默的手指停在键盘上方,屏幕上的数据流暂停滚动。周正言慢慢合上手里的文件夹,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收束的意味。
林远翻开随身带的笔记本,纸页边缘有些卷曲,角落还沾着一点干掉的咖啡渍。他没翻到行动计划那一页,而是往后倒了几页,停在一张贴满便签的页面前。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时间线记录,字迹潦草,日期标注得极细。
“三年前五金店案开庭前一晚,”他开口,“我在办公室听录音,听了十七遍。”
老陈的眉头动了一下。
“最后一遍的时候,手抖得写不下字。笔掉了两次,捡起来接着记。”林远顿了顿,“你送了一碗面来,塑料盒装的,汤面上浮着几片青菜。你说——‘林律师,怕也得上庭’。”
老陈喉咙里滚了一下,没接话,但肩膀稍稍放松了些。
“那时候我觉得,只要证据够硬,逻辑不破,就能赢。”林远合上本子,“后来才明白,不是不怕的人能撑到最后,是明知道怕,还得往前走的人,才算真上了场。”
他把笔记本推到桌子中央,封面朝下,只露出一角泛黄的边。
陈默的目光落在那本子上,片刻后,低声说:“我交U盘那天,手也在抖。”
林远没意外,只是看着他。
“不是怕被抓,是怕……这东西交出去之后,什么都没变。”陈默的声音压得很低,“十年写了那么多假材料,哪一次不是打着‘合规’的名头?我以为自己早麻木了。可那天早上醒来,心跳快得像要撞出来。”
林远点头:“但你还是去了律所楼下,站了二十分钟,才走进来。”
陈默嘴角牵了一下,几乎看不出是笑:“你当时在泡茶,茶叶洒了一桌。”
“我记得。”林远说,“你进门第一句话是‘这案子不能再拖了’。”
两人之间短暂地安静下来。陈默伸手摸了摸眼镜腿,然后把它摘下来,用衣角擦了镜片。他的手指不再绷得那么紧。
老陈忽然站起身,走到墙边,拉开自己的帆布包,从夹层里掏出一个小铁盒。他打开,里面是一块旧电池、一把小螺丝刀,还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他把那张纸抽出来,展开,递给林远。
纸上是手绘的电路图,线条歪斜,标注用的是简写符号,像是多年前留下的维修记录。
“这是文化馆东区配电箱的接线方式。”他说,“我去年帮人修过类似的老楼线路。这种结构,断电不会触发主警报,但备用电源启动会有延迟,大概八到十秒。”
林远接过图纸,仔细看了一会儿,点头:“足够我们通过第一道门禁。”
老陈没收回图纸,反而指着其中一处:“这里有个检修口,平时锁着,但我记得钥匙孔生锈了。用力推一下,门缝能开。”
林远抬眼:“你能确定位置?”
“能。”老陈说得干脆,“我去过三次,最后一次是替人换保险丝。楼梯拐角有道裂缝,一直没补。”
他说完,把图纸重新折好,塞回铁盒,放回包里。动作利落,不像之前那样反复检查拉链。
周正言一直没动,直到这时才缓缓开口:“你们都记得清楚。”
林远转头看他。
“我不是怀疑计划。”周正言的声音平稳,但语速比平时慢,“我是担心,万一出了事,律所怎么办?那些等着立案的当事人,怎么办?我守这个所十几年,不是为了最后被人一句话就摘了牌子。”
林远没立刻回应。他站起身,走到周正言面前,距离一步远。
“这一步,您本可以不走。”他说。
周正言抬眼,目光沉着。
“我是被你说服的。”他说。
林远摇头:“不是。是我提出要查到底的时候,您没拦。是我们在档案室翻旧卷宗时,您让人把监控调到了别处。是你在郑世坤那边施压时,顶着没签字同意撤案。”
他顿了顿:“这些都不是被说服,是您自己选择了信一次。”
周正言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下,很短,像风吹过窗纸的轻响。他伸手拿起保温杯,重新拧开盖子,倒了点剩下的药汁进嘴里,苦味让他皱了下眉,但他没放下杯子。
“信一次不容易。”他说,“但既然信了,就得信到底。”
林远回到桌前,从背包里取出行动清单,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写下一行字:“心理评估完成,全员状态稳定。”他划掉“评估”两个字,改成“确认”。
然后他把清单放回桌面,坐了下来。
老陈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呼吸变得均匀。陈默重新打开笔记本,开始核对备份路径,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的速度明显比之前流畅。周正言望着窗外,夜色浓重,楼对面的路灯闪了一下,又亮起来。
林远没再说话,只是把手伸进外套内袋,摸了摸手机。屏幕是黑的,没消息提醒,但他知道,时间正在一分一秒推进。
他想起父亲最后一次出庭前的样子——不是站在法庭中央慷慨陈词,而是在更衣室里,低头系领带,动作很慢,仿佛在数每一根线头。那时他还小,不明白那种沉默意味着什么。现在他懂了,那是人在明知前方有风浪时,仍选择穿好衣服,走出门去。
他抬起头,看了看三人。
“明天上午九点,监管部门会派人来对接。”他说,“我们得保证所有材料都能经得起质证。”
老陈睁开眼,点头。
陈默停下操作,等他说完。
周正言把杯盖拧紧,放在桌沿。
林远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在“行动时间:t+72小时”下面画了一条横线。笔尖划过白板,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转身面对他们,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
“我们不是为了赢一场官司。”他说,“是为了让以后有人再想赖账的时候,知道这世上还有人会翻旧账。”
老陈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拍了下他的肩。
陈默合上电脑,扶了扶眼镜。
周正言拿起文件夹,夹进腋下。
四个人站在灯下,谁也没动,也没说要散。
林远抬起手,正准备把笔放进笔筒——
笔尖突然卡在入口,悬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