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些城的天空，蓝得像一块毫无杂质的宝石，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却带不来多少暖意。稀薄的空气里，寒意如同细密的针，无孔不入。自盛乐归来的噶尔·东赞域松，带回了与北魏结盟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高原湖泊，在王庭内部激起了巨大的波澜。赞誉论赞弄囊对此既感振奋，又深怀隐忧，而张雁，则在短暂的策略得售的欣慰后，陷入了更深的警惕与不安。
王宫大殿内，牛油巨烛燃烧着，映照着与会者神色各异的脸庞。当噶尔·东赞域松详细禀报了与拓跋珪达成的口头协议后，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与魏虏结盟？此非与虎谋皮乎！”一位须发皆白、代表着传统贵族势力的老王霍然起身，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反对，“拓跋珪，豺狼之性，反复无常！其先祖曾臣服于苻秦，转眼便能自立反噬！与此等人物联手，只怕前门驱狼，后门进虎！”
“不错！”另一位部落首领附和道，“我吐蕃雄踞高原，自有天险可恃，何须借重胡虏之力？况且，与胡人往来过密，岂非自降身份，惹人耻笑？若因此激怒苻坚，引来更大规模的报复，如何是好？”
质疑与反对的声音如同高原上的冰雹，密集而冷硬。张雁静立一旁，面色苍白但眼神沉静，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赞誉论赞弄囊端坐于上，年轻的面庞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但更多的是决断前的坚毅。他抬手，止住了众人的争论。
“诸位的担忧，本王深知。”论赞弄囊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苻坚锁我商路，断我盐茶，袭我边境，其意昭然，欲困死我吐蕃于雪域！若坐以待毙，则部落离心，内部生变，无需秦军来攻，我等已自取灭亡！”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张雁身上，带着明显的倚重：“张先生之策，虽险，却是目前唯一破局之望！与北魏联手，东西呼应，正是要迫使苻坚分兵，使其不能全力攻我一方！此乃以攻代守，争一线生机！拓跋珪固然不可尽信，然其与苻坚势同水火，利益当前，短期内必可为我所用！待击破强秦，瓜分其利，届时天下局势大变，再论其他不迟！”
赞誉的强势表态，加上张雁此前精准预测秦军反应、成功开拓南线补给所带来的威信，暂时压下了大多数反对的声音。然而，那潜藏的不满与疑虑，如同雪层下的冰隙，并未消失，只是在压力下暂时隐匿。
联盟的战略方向虽定，但执行的艰难与潜在的危险，立刻显现出来。为确保与北魏联络的隐秘与通畅，张雁不得不亲自参与规划信使路线，调配可靠人手。这使得他外出的次数增多，暴露的风险也随之大增。
这一日，张雁在少数几名精锐“狼卫”的护卫下，离开王宫，前往逻些城外一处隐秘的山谷，视察一批新近通过南线秘密运抵的物资，并准备会见一位负责与北魏联络的关键信使头领。山谷幽深，两侧峭壁陡立，仅有羊肠小道可供通行。
队伍行至山谷腹地，一处相对开阔的河滩地。河水已经半冻，反射着冰冷的天光。四周寂静，唯有风声掠过枯草的呜咽和马蹄踏碎薄冰的脆响。张雁勒住马缰，正待吩咐护卫散开警戒，一种源自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直觉，让他背脊陡然一凉！
几乎就在他心生警兆的同时——
“咻！咻咻！”
数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左侧山坡的乱石丛中激射而出！目标并非分散的护卫，而是直指被簇拥在中间的张雁！
“保护先生！”狼卫首领目眦欲裂，狂吼着拔刀格挡，同时用身体试图阻挡箭矢。
“噗嗤！”一支弩箭穿透了一名挡在前面的狼卫脖颈，鲜血喷溅！另一支箭擦着张雁的耳畔飞过，带起的冷风让他头皮发麻！第三支箭则狠狠地钉在了他坐骑的鞍桥上，深入数寸，箭尾兀自颤抖不休！
“敌袭！结阵！”
训练有素的狼卫瞬间收缩，将张雁紧紧护在中心，盾牌举起，形成一道临时的屏障。然而，袭击者显然早有预谋，且身手极为高明。他们并不与狼卫纠缠，一击不中，立刻从藏身处掷出数枚拳头大小、冒着浓烟的黑色球体！
“砰！砰！” 球体落地炸开，并非火药，而是某种混合了辛辣刺鼻气味的浓烟，瞬间弥漫开来，遮蔽了视线，引得人马咳嗽不止，阵型微乱。
“冲出去！退回谷口！”张雁强忍着刺鼻的烟雾，厉声下令。他知道，对方占据地利，又有备而来，久留必是死路！
狼卫护着张雁，一边挥舞兵器格挡可能从烟雾中射来的冷箭，一边向着来路急退。混乱中，又有两名狼卫被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射中，惨叫着倒地。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烟雾范围，看到谷口光亮之时，前方道路中央，赫然出现了三名身着白色劲装、与周围雪地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他们脸上蒙着白巾，只露出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手中持着狭长的横刀，杀气凛然！
“绣衣！”狼卫首领瞳孔骤缩，嘶声喊道。这三人的气势与装备，与上次王宫刺杀的刺客如出一辙！
没有任何废话，三名“绣衣”刺客如同鬼魅般扑上，刀光如雪，直取核心处的张雁！他们的动作简洁、高效，每一刀都直奔要害，显然都是万里挑一的刺杀高手。
“拦住他们！”狼卫首领怒吼着迎上前去，刀锋碰撞，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其余狼卫也拼死上前，与刺客缠斗在一起。
然而，这些“绣衣”刺客的身手实在太高明了。他们配合默契，一人正面强攻吸引注意，另外两人则如同游鱼，利用精妙的身法试图绕过护卫的防线。一名狼卫拼着肩膀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死死抱住了一名刺客的腿，为同伴创造了机会，刀锋才堪堪掠过那刺客的肋下，带出一溜血花。但另一名刺客已经如同泥鳅般滑过，刀尖直刺张雁心口！
张雁虽非武人，但多年颠沛流离，也练就了些许保命的本能。他猛地向侧后方一仰，同时拔出怀中那柄淬毒的匕首格挡！
“铛！” 一声脆响，匕首竟被那势大力沉的一刀斩断！张雁虎口崩裂，手臂剧痛，整个人被震得向后踉跄，险些摔倒。那刺客眼中闪过一丝狞厉，刀势不收，顺势下劈！
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一名年轻的狼卫奋不顾身地合身扑上，用后背硬生生替张雁挡下了这致命一刀！
“呃啊——！” 年轻的狼卫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嚎，刀锋从他后背切入，温热的鲜血喷了张雁满头满脸！
“扎西！！！” 狼卫首领目睹此景，发出痛彻心扉的怒吼，攻势更加疯狂，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暂时逼退了正面的刺客。
借着这宝贵的喘息之机，剩余的两名狼卫死死护住失魂落魄的张雁，不顾一切地向谷口冲去。那三名“绣衣”刺客似乎也忌惮狼卫的拼死反击和可能到来的援军，并未死追，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狼狈逃离，身影迅速消失在乱石与烟雾之中。
张雁被残存的狼卫几乎是架着逃回了逻些王宫。他袍袖破碎，满身血污，脸上沾着忠诚护卫扎西尚未冷却的鲜血，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与深入骨髓的冰寒。
论赞弄囊闻讯大惊，立刻前来探望，看到张雁如此模样，又是愤怒又是后怕。“先生！您……您无恙否？又是秦人的‘绣衣’？！他们竟然嚣张至此！”
张雁坐在榻上，身体仍在微微颤抖，他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声音沙哑而沉重：“赞誉……若非护卫拼死……雁已不能再见赞誉矣……‘绣衣’……他们对我们的动向，了如指掌……此次刺杀，时机、地点，拿捏得如此精准……”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论赞弄囊已然明白。消息是如何走漏的？是北魏那边出了问题？还是吐蕃内部……有更高层级的叛徒？刚刚达成的、本就脆弱的“胡蕃联盟”，尚未开始发挥效力，其信任的基石，就已经被这再次袭来的血腥刺杀，劈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张雁望着宫窗外湛蓝却冰冷的天空，那股如影随形的死亡阴影，比高原的严寒更加刺骨。他知道，苻坚的报复，不仅仅是战场上的刀兵，更是这无所不在、防不胜防的暗影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