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门冲天而起的烈焰,不仅暂时阻断了燕军的涌入,更像一座巨大的烽燧,将这座帝国都城最后也是最惨烈的挣扎,昭示于天地之间。那翻滚的黑烟,那扭曲空气的灼热,那焚身者的凄厉哀嚎,构成了一幅末日般的图景,深深烙印在战场上每一个幸存者的眼中。
城外的西燕军被这同归于尽般的疯狂震慑,攻势出现了短暂的凝滞。他们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燃烧的门洞,看着在火海外围与同袍绞杀成一团的那支决死突围的秦军骑兵,一时间竟不知是该继续攻城,还是先扑灭这碍事的火焰。
这短暂的混乱,对于深陷重围、几乎力竭的苻晖残部而言,是唯一喘息的机会,也是冲向西方那缕希望的最后窗口。
“向西!向西冲!”苻晖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他伏在马背上,战马和他自己都已是血葫芦一般,不知多少伤口在汩汩流血。他不再理会侧翼砍来的刀剑,只是用刀柄拼命磕打着战马的臀部,眼睛死死盯着远方那杆在燕军阵中左冲右突、似乎随时可能被淹没的吕字先锋战旗。
他身后的骑兵已经不足两百,人人带伤,阵型早已散乱,只是凭借着一股决死的悍勇和对统帅的无条件追随,拼命向前冲杀。他们像一把钝重的楔子,艰难却又顽固地向着西方凿进。每一刻都有人落马,被乱刃分尸,但活下来的人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倒下的同伴,只是麻木地跟着前方那浴血的背影。
而在西方,慕容永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他原本负责围城和阻击,兵力相对分散,没想到吕光的先锋骑兵如此悍不畏死,攻击如此犀利集中,更没想到长安城内竟然会在这种时候开门派出接应部队!
那支吕光先锋骑兵的指挥官,显然也是一员经验丰富的悍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长安方向的异动和慕容永军团因两面受敌而产生的瞬间混乱。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集中全部力量,向着苻晖冲来的方向,发起了决死的反冲击!
“为了大秦!为了陛下!杀穿他们!接应平原公!!”先锋将领的怒吼声甚至压过了战场的喧嚣。
两支同样抱着必死信念的骑兵,一支从东向西,一支从西向东,如同两股相向奔涌的血色激流,不顾一切地冲向对方,目标都是凿穿中间那片由惊惶和混乱组成的燕军阵列!
慕容永拼命调动部队试图阻截,但阵型已乱,命令传达不畅。他眼睁睁看着那两支疯狂的秦军骑兵,以一种近乎自杀的方式,硬生生在他厚实的军阵中犁出了两道不断靠近的血肉通道!
终于——
在夕阳几乎完全沉入地平线,天地被一片暗红血色笼罩的时刻,在付出了惨重代价之后,苻晖的残部与吕光的先锋骑兵,在混乱的战场中心,奇迹般地汇合了!
没有欢呼,没有言语。双方士兵浑身浴血,眼神麻木而凶狠,只是凭借着军服和旗帜本能地靠拢在一起,迅速结成了一个背靠背的、更加厚实的圆阵,抵挡着四面八方依旧不断涌来的燕军。
苻晖的战马终于支撑不住,哀鸣一声倒地毙命。他踉跄着爬起来,一把抓住先锋将领的手臂,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吕…吕大将军何在?!主力何在?!”
那先锋将领也是浑身伤痕,喘着粗气,指着身后烟尘最浓处,眼中却闪烁着兴奋和狂热的光芒:“平原公!大将军亲率中军主力就在十里之外!末将奉命轻骑突进探路,遭遇阻击…大将军知长安危急,已命全军加速!你看!!”
苻晖顺着他指的方向极目望去。
只见西方那遮天蔽日的烟尘,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前滚滚推进!烟尘之下,是无数移动的黑点,是如林般闪烁寒光的戈矛,是如同闷雷般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震撼大地的马蹄声和脚步声!
那不是幻觉!那不是小股部队!那是一支庞大的、正在全力开进的军队主力!
与此同时,一面无比巨大、高高矗立在战车之上的玄色龙骧军战旗,终于清晰地突破了烟尘的遮蔽,在落日的余晖中猎猎飞舞!龙骧军,那是吕光麾下最核心、最精锐的部队!
紧接着,是更多的旗帜:建武军、扬武军、以及西域诸国附庸军的各式奇异战旗…旗帜如林,迎风招展,展现出一支得胜之师、远征归来的磅礴气势!
地平线上,出现了密密麻麻、如同潮水般无边无际的军队阵列!步兵方阵严整如山,枪戟如林;骑兵两翼展开,如同巨大的翅膀,奔腾呼啸!队伍的规模远超想象,根本不是慕容永这点阻击兵力能够抵挡的!
“天…天兵到了…”一名苻晖身边的伤兵看着眼前景象,喃喃自语,随即脱力般瘫倒在地,竟是直接昏死过去,脸上却带着解脱的笑容。
慕容永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看得清清楚楚,那绝不是虚张声势!那是吕光的主力大军!人数恐怕不下五六万之众,而且皆是历经西域血战、满载而归的百战精锐!其气势和兵锋,绝非他这支久顿坚城之下、师老兵疲的部队所能抗衡!
“撤!快撤!向陛下靠拢!”慕容永再无战意,惊慌失措地大喊着,率先拨转马头,向着慕容冲的本阵方向溃退。主将一逃,原本就阵脚大乱的阻击部队瞬间土崩瓦解,哭爹喊娘地向东逃窜。
吕光的前锋与苻晖合兵一处,趁势掩杀,如同砍瓜切菜,将溃逃的燕军成片砍倒。
城头之上,一直死死盯着西方战场的苻坚,终于看到了那面巨大的龙骧军帅旗,看到了燕军阻击线的崩溃,看到了己方军队那无可阻挡的推进势头!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冲垮的热流,猛地涌上胸口,冲垮了所有的冷静、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疲惫!
他身体晃了一下,猛地伸手扶住灼热的垛口,才没有摔倒。视线瞬间变得模糊,不是因为血污,而是因为无法抑制的滚烫液体涌上了眼眶。
来了…终于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这座城,或许…或许真的能守住!
“援军!是吕光大将军的主力!我们赢了!长安守住了!!”这一次,是窦冲用尽最后力气发出的、带着哭腔的狂喜呐喊,这声音瞬间传遍了整个浴血的西城墙!
刹那间,所有残存的守军,无论是士兵、将领、还是民夫,都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夹杂着无尽痛苦、委屈、狂喜和宣泄的哭嚎与欢呼!许多人直接丢掉了兵器,瘫坐在血泊和尸体之中,抱头痛哭!绝处逢生的巨大冲击,让这些硬汉们彻底失去了控制!
燃烧的城门依旧在噼啪作响,城下的燕军因为主帅溃败和西方出现的庞大敌军而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乱,攻势彻底瓦解,开始不由自主地向后收缩。
苻坚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抹去眼角的湿润。他知道,战斗还未结束。慕容冲的主力尚在,吕光大军远来疲惫,还需最后临门一脚。
他挺直了几乎要散架的脊梁,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望向那杆越来越近的龙骧军大旗,望向那旗帜下一个被众多骁将簇拥着的、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魁梧身影。
吕光…
他回来了。
带着生的希望,也从遥远的西域,带来了未知的变数。
血色夕阳终于彻底沉没,但西方的烟尘和火把,却将天地映照得如同白昼。
龙骧天降,绝地逢生。然而帝国的命运,却在胜利的曙光中,投下了新的、更加复杂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