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父女团聚的暖意,尚未在京城微凉的秋风中完全散去,另一股潜流已在储秀宫悄然涌动。镇国大将军吴奎一夜之间从权势滔天的重臣沦为阶下囚,其党羽被连根拔起,这场震动朝野的风暴,余波所及,连这方学习规矩的秀女天地也未能幸免。
往日里,因着吴奎的势力和张莲儿有意无意的炫耀,她在储秀宫中虽不至于说一不二,却也无人敢轻易招惹,身边总围着几个趋炎附势的秀女。然而此刻,情形陡然逆转。
晨起用膳时,膳堂内气氛微妙。张莲儿独自一人坐在往常固定的位置,周围却空出了一圈,原本与她同进同出的几位秀女,此刻要么低头专注地用着碗里的清粥,要么与旁人低声谈笑,眼神却刻意回避着她所在的方向。偶尔有目光扫过,也带着毫不掩饰的疏远、审视,甚至是一丝幸灾乐祸。
无人再与她搭话,无人再奉承她新得的钗环,更无人再提及她那“位高权重”的姨父。巨大的落差如同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让她浑身冰冷,坐立难安。她食不知味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菜,只觉得往日可口的佳肴此刻味同嚼蜡,周围那些压低的议论和异样的眼光,如同细密的针,不断刺穿着她脆弱而骄矜的神经。
她知道,自己最大的倚靠,倒了。那个能让她在储秀宫横着走,甚至敢去威胁李凤瑶的靠山,已经轰然倒塌,连带将她所有的底气与骄傲也砸得粉碎。
恐惧,如同藤蔓般疯狂滋生,缠绕着她的心脏。她想起了自己对李凤瑶做过的种种——最初的刁难,帕子事件的构陷,甚至带着家丁上门威胁……一桩桩,一件件,此刻回想起来,都让她不寒而栗。如今李凤瑶的父亲官复原职,沉冤得雪,更有七皇子明显倾心维护,风头正盛。若是她要报复……张莲儿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
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在独自捱过了一个如同凌迟般的上午后,终于压倒了她那点残存的可笑自尊。午后,趁着众人歇息,院中人迹稀少之时,张莲儿咬紧了下唇,脸上再无半分往日的跋扈,只剩下惨白与慌乱。她做贼般左右张望了一番,然后脚步虚浮地走向西院,那个她曾经趾高气昂闯入过的地方。
站在李凤瑶的房门外,她犹豫了半晌,才终于鼓起勇气,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门内传来李凤瑶平静无波的声音。
张莲儿推门而入,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畏缩。她看见李凤瑶正坐在窗下,手中拿着一卷书,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神态安详沉静,与自己的仓皇形成了鲜明对比。
春桃正在一旁整理衣物,见到张莲儿,立刻警惕地站直了身体,眼神里充满了不欢迎。
张莲儿不敢看春桃,她的目光直直落在李凤瑶身上,嘴唇嗫嚅了几下,忽然“噗通”一声,竟是直接跪了下来,头埋得低低的,几乎要碰到冰冷的地面,带着哭腔道:
“瑶妹妹!以前……以前都是我不对!是我不该嫉妒你,不该处处与你作对,更不该……不该拿了你的帕子去诬陷你!是我猪油蒙了心,是我蠢笨恶毒!求求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她语无伦次,声音因为恐惧而尖锐发抖,身体也在微微颤抖,显得无比卑微可怜,与从前那个嚣张跋扈的张秀女判若两人。
春桃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随即撇了撇嘴,眼中闪过一丝解气,但更多的却是鄙夷。
李凤瑶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平静地落在跪伏在地的张莲儿身上,没有立刻说话。她的眼神很淡,像是在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
房间里静默了片刻,只听得见张莲儿压抑的抽泣声。
良久,李凤瑶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张莲儿耳中:
“我可以原谅你这一次。”
张莲儿猛地抬头,脸上瞬间迸发出希冀的光芒,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然而,李凤瑶接下来的话,却让她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
“但并非因为你的跪地求饶,而是因为,我不愿将自己降到与你一般见识的地步,徒然浪费心神。”李凤瑶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字字如冰,“过往种种,孰是孰非,你我心知肚明。我今日不与你计较,是看在同处储秀宫,不愿将事情做绝。”
她站起身,走到张莲儿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清冽的眸子仿佛能看穿她所有虚伪的伪装:“张莲儿,你今日来道歉,是真心悔过,还是只因吴奎倒台,怕我报复?”
张莲儿被她问得浑身一颤,眼神闪烁,不敢与她对视,支支吾吾道:“我……我是真心……”
“不必说了。”李凤瑶打断她,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嘲讽,“是真心还是假意,你自己清楚。我今日话放在这里,原谅你,可以。但从今往后,安分守己,恪守宫规,别再动那些不该动的心思,做那些不该做的事。”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清晰的警告意味,如同寒风吹过:“否则,下一次,就不会是禁足抄书这么简单了。届时,无人能再护着你,也无人会再来帮你。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不再看瘫软在地、脸色灰败的张莲儿,转身重新坐回窗下,拿起了书卷,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春桃,送客。”
春桃立刻应声,走到张莲儿身边,虽未动手,但眼神里的逐客令已经十分明显。
张莲儿失魂落魄地爬起来,连礼都忘了行,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西院。阳光照在她身上,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李凤瑶最后那几句话,如同魔咒,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她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早已被对方看得一清二楚。而那句“无人能再护着你”,更是彻底击碎了她所有的侥幸。
看着张莲儿狼狈离去的背影,春桃关上房门,忍不住嘟囔道:“姑娘,您就是太心善了!像她这种人,就该让她好好吃点苦头!”
李凤瑶的目光并未离开书卷,只是淡淡一笑,那笑意未达眼底:“与这等蠢钝之人纠缠,徒耗精力。经此一事,她若聪明,便该知道收敛。若依旧执迷不悟……”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书页,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
“那便是她自寻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