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甘泉殿。
夜色已深,殿内却依旧灯火通明。不同于麒麟殿朝会时的庄重肃穆,此处的气氛更显私密,也更为凝重。巨大的青铜仙鹤灯盏中,鲸油燃烧发出稳定而昏黄的光晕,将嬴疾年轻却已显深沉的面容映照得明暗不定。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权力的孤寂气息。
御案之上,摊开着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书。
左手边,是厚厚一叠,由淳于越领衔,数十位儒臣、博士联名上奏的弹劾奏疏。竹简堆叠,字迹工整,引经据典,言辞激烈,将栎阳的“格物堂”与“新规”描绘成足以倾覆社稷的洪水猛兽,字里行间充满了道德卫士的忧愤与不容置疑的批判。翻阅时,竹简相互碰撞,发出干燥而令人烦躁的“咔哒”声。
右手边,则相对单薄,是刚刚由赵高带回的、关于视察栎阳的密报。写在相对柔软的、栎阳自产的粗糙纸张上,字迹是赵高那特有的、工整中带着一丝圆滑的笔体。报告客观、冷静,甚至有些琐碎地记录了所见所闻——从钻木取火的“实验”,到水力驱动的锻锤高炉,从标准化的箭簇生产,到《启蒙书》中的图文并茂,从工分贡献制的运行,到流民工匠们眼中不同于往日的“光亮”。没有过多主观评价,只是将事实一一罗列,如同镜面般反映着栎阳的真实面貌。
嬴疾靠在黑水玄鸟屏风前的御座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的玉螭首上轻轻敲击着,那“笃、笃”的轻响,是殿内唯一的、规律性的声音,仿佛他内心权衡的天平正在细微地摆动。
他的目光,时而落在左边那叠代表着“规矩”、“礼法”、“传统”的竹简上,时而又扫过右边那张代表着“效用”、“新奇”、“活力”的纸张。殿角的漏壶滴答作响,时间在沉默中悄然流逝。
“赵高。”良久,嬴疾终于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有些缥缈。
一直垂手侍立在阴影中的赵高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应道:“臣在。”
“你亲眼所见,那秦战,其人如何?”嬴疾的问题很简单,却直指核心。
赵高略一沉吟,谨慎地措辞道:“回王上,秦战此人,确有边卒之悍勇,亦具匠造之奇思。行事果决,不循常理,言语之间……对王上,对大秦,倒是一片赤诚,只是其行事之法,与朝中诸公……颇多迥异。” 他既点出了秦战的能力和忠诚,也暗示了其带来的“麻烦”。
“赤诚?”嬴疾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是忠于寡人,还是忠于他那一套‘格物致知’、‘多劳多得’的道理?”
赵高心头一凛,把头埋得更低:“臣愚钝,不敢妄测。然则,观其言行,其所行一切,皆以‘强兵利国’为辞,且栎阳所出之钢铁、军械,于我军确有大用。蒙骜将军亦多次为其陈情。”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效用”和军方的支持再次摆了出来。
嬴疾不再追问,目光重新落回那两份文书上。他伸出手,拿起赵高的那份报告,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面,能感受到纤维的凹凸。他的目光在“水力锻锤昼夜不息”、“标准化箭簇穿透力增三成”、“流民安居,工匠效死力”等字句上停留片刻。
然后,他又拿起淳于越奏疏最上面的一卷,扫过那些“坏人心术”、“动摇国本”、“其心可诛”的激烈言辞。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嬴疾缓缓闭上眼。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不同的景象:一边是朝堂上那些皓首穷经、引经据典、却往往于实事无补的儒生们喋喋不休的争论;另一边是边关浴血的将士,是国库并不充裕的粮秣,是山东六国虎视眈眈的目光,以及……栎阳那冲天而起的、代表着效率与力量的烟尘与炉火。
他想起秦战献上的新式箭簇和炼钢法在军中的反响,想起蒙骜那粗豪却实在的赞誉,想起赵高报告中描述的、那些不再麻木等死而是充满干劲的流民和工匠。
“规矩”、“礼法”固然重要,是维系统治的框架。但空谈道德的框架,填不饱将士的肚子,挡不住敌人的刀剑,更无法支撑他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雄心。
而“效用”、“力量”,却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是他目前最急需的基石。
良久,嬴疾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决断。他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
“拟诏。”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侍立一旁的书记官立刻准备好笔墨绢帛。
嬴疾目光平静,一字一句地口述:
“王令:栎阳工师秦战,匠造有功,练兵得法,特赐金百斤,帛五十匹,以彰其绩。”
这是一个明确的奖励信号,是对秦战过往功劳和其带来“效用”的肯定。
书记官奋笔疾书。
嬴疾略作停顿,继续道:
“栎阳所行‘格物’、‘工分’等事,乃为强兵利国、安顿流民之特例,着其继续试行,一应所需,由少府酌情供给。然,其地仍属内史管辖,所行诸事,需合秦律之本,若有逾越,严惩不贷!”
这段话,更是精妙。他首先肯定了栎阳模式的“特例”性质,并将其目的限定于“强兵利国”和“安顿流民”,给了秦战继续探索的空间和资源。但紧接着,又强调了“属内史管辖”和“需合秦律”,像是在栎阳这匹开始脱缰的野马脖子上,套上了一根虽长却切实存在的缰绳,将最终的控制权牢牢抓在自己手中。既利用了其“效用”,又防范了其“失控”。
“另,”嬴疾最后补充道,目光扫过赵高,“着御史大夫府,加强对各郡县工师、匠造事宜之监察,凡有妄议朝政、私授邪说、结党营私者,无论何人,一经查实,依律严办,绝不姑息!”
这一条,看似与栎阳无关,实则是对朝中儒臣和潜在反对者的敲打,也是在划清界限:栎阳是特例,是寡人允许的“试验田”,你们其他人,别想浑水摸鱼,也别想借题发挥!
诏令成文,用印。嬴疾挥了挥手,书记官和侍从躬身退下,殿内只剩下他和赵高。
“赵高。”
“臣在。”
“你说,寡人这般决断,是对,是错?”嬴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
赵高躬身,语气无比恭谨:“王上圣心独断,深谋远虑,非臣等所能揣度。秦战可用,但其性如野马,需持缰之人。王上既赐其草料,又握其缰绳,驱使其力而防其逸,臣以为……甚是妥当。”
嬴疾闻言,淡淡地看了赵高一眼,没有再说什幺。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深夜的寒风瞬间涌入,吹动他玄色的袍袖,也吹得殿内灯火一阵摇曳。
他望着窗外咸阳城沉寂的夜景和远山模糊的轮廓,目光仿佛穿越了重重黑暗,看到了那片位于渭水之滨、正在以一种异样方式蓬勃生长的土地。
“野马么……”他低声自语,嘴角那丝弧度再次浮现,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
“但愿他……真是一匹能助寡人驰骋天下的千里驹,而非……噬主的劣马。”
夜风中,他的低语悄然消散。
而在遥远的栎阳,尚不知王命已决的秦战,正站在格物堂新立的梁柱下,看着手中那本粗糙的《栎阳启蒙书》,若有所思。
(第一百七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