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冰寒自脊柱陡然窜升,似有千年玄冰楔入骨髓,连指尖都泛起青白。头顶阳光落在肩头,却像隔着层薄纸,暖得虚浮——那暖意穿不透肌肤,更驱不散碑林中流淌了千载的幽闭寒气。方才在碑林深处,他指尖抚过某块字迹模糊的残碑时,那股寒意便缠上了他,此刻仍在四肢百骸里缓慢游走,冻得心口发沉。
他转身,玄色衣袍扫过脚边半枯的野草。离开那片矗立着无数石冢的碑林时,步伐比来时更沉,每一步都像踩着灌了铅的靴底。赤枫岭演武场就在前方,赭红色的枫叶片片飘落,砸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声响。场边几个袒着臂膀的族人正擦拭兵器,瞥见他身影,目光顿时黏了上来——有审视,有探究,还有毫不掩饰的轻慢。
“唷,这不是外务堂的李豫么?”一个刚收了长枪的年轻族人擦着脖颈的汗,故意扬高声调,正是李承。他甩了甩手里的汗巾,讥诮地勾着嘴角,“在碑林蹲了大半日,可是寻着你那‘来历不明’的祖辈,刻在碑上的‘赫赫威名’了?”
“赫赫威名”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尾音拖长,像根细针往人心里扎。场边顿时静了静,几个歇脚的族人都望过来:有的撇着嘴笑,有的抱着胳膊冷眼瞧,还有的低头磨着刀刃,却支棱着耳朵听动静。在这李氏宗族里,血脉是天,是地,是一切力量的源头,像李豫这样“无碑可寻”的子弟,生来就该低着头走路。
李豫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他没回头,只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又缓缓松开。那些目光像淬了冰的石子,砸在他背上,却连一丝涟漪都激不起。他终于侧过脸,薄唇几不可察地向上挑了挑,弧度冷硬如刀削。深潭般的眼瞳扫过李承——没有怒,没有羞,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李承说的不是他,只是在念叨路边的石子。那眼神太静了,静得让李承心里莫名一突。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逸出唇间,像冰棱断裂的脆响。李豫没再多看,转身继续往前走,玄袍下摆扫过演武场边缘的杂草,将身后的窃窃私语与探究目光,一并隔绝在赤枫林外。他要去的地方,是大长老李崇明的崇明阁。
李承被那眼神和嗤笑噎得一窒,攥紧的拳头松了又紧。他原以为会看到李豫涨红了脸争辩,或是狼狈地低头跑开,却没想是这般油盐不进的模样,像一拳打在棉花上,闷得胸口发堵。“什么东西!”他低声啐了口,唾沫星子砸在青石板上,“装什么高深!等会儿见了大长老,看你还能不能这么硬气!”话虽狠,声音却不自觉低了下去——宗训里“以下犯上,鞭笞三十”的规矩,像根无形的鞭子抽着他的后颈。
绕过那片燃得正烈的火红山坳,风忽然变了。方才演武场的燥热被清冽的草木气驱散,鼻尖萦绕着松针与湿土的冷香。抬头望去,陡峭的崖壁上,一座石楼沉默静立,正是崇明阁。它通体由与碑林同源的墨绿山岩砌成,每块石料都打磨得平整如镜,泛着青幽冷光,棱角如刀削斧凿,透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通往阁楼的石阶嵌在崖壁上,窄得仅容一人落脚,每级都像嵌在崖壁上的铁齿,边缘结着细碎的霜花。李豫踏上第一级,冷硬的触感顺着足底直窜上来,比碑林中的寒气更甚。楼阁高得望不见顶,顶端隐在常年不散的白雾里,像山巅垂下的一道苍白帘幕。阳光费力地穿过雾霭,漏下几缕金斑,落在石阶上,却让那墨绿石楼更显孤绝,仿佛悬在半空的冰狱。
石阶尽头,两尊“铁像”立在墨绿石门前。那是两个身披玄黑铁甲的卫士,甲叶严丝合缝,连指缝都罩着铁套,只露出头盔下的一双眼——那眼神冻得像万年玄冰,没有活人的温度,只有凝固的戒备,仿佛守了千年的石俑,连呼吸都带着金属的冷硬。铠甲上镂刻的云雷纹在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纹路深处似有寒芒流动,那是李氏宗族世代守护的力量印记。
李豫走到门前时,两双冰眸骤然锁定他。无形的压力像两座山压过来,空气都凝住了。他垂眸,视线落在卫士胸前的云雷纹上,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执事弟子李豫,有要事禀告大长老。劳烦通传。”
左边的卫士眼皮动了动,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括。他退后半步,覆甲的右臂抬起,甲叶震颤的嗡鸣像闷雷滚过石廊。臂甲上的云雷纹突然亮起幽蓝光芒,从手腕一路蔓延到肩头,与石门上的纹路瞬间呼应。他掌心按在门上,那墨绿石门表面无声浮现出网格状的能量纹,幽光如水波般荡开。没有巨响,只有一阵轻微的空间拉伸感,石门中心缓缓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的缝隙。
缝隙里的寒气猛地扑出来,比崖上的风更冷,像有万载玄冰窟的冷气顺着门缝灌出。还有股混合着陈年墨锭、腐朽皮卷和湿土的霉味,钻入鼻腔,呛得人喉咙发紧。
“半刻。”开门的卫士收回手,声音冷硬如金属摩擦岩石,听不出情绪。
李豫颔首,没再多说,侧身挤进那道缝隙。身后的石门“咔”地轻响,能量纹的幽光熄灭,缝隙瞬间闭合,将最后一丝天光和崖风都锁在了外面。
门内是条嵌在石罅里的楼梯,陡得几乎垂直,窄得只能容一人攀爬。头顶的石壁湿冷黏滑,不时有冰凉的水珠滴在颈后。脚下的石阶布满粗糙的凿痕,每踩一步,都能感觉到残留在石缝里的湿寒。两侧石壁嵌着古老的青铜灯盏,里面的火焰如垂死的萤火,泛着苍白的光,非但照不亮深处,反而将石罅里的阴影勾勒得愈发扭曲,像有无数双眼睛藏在黑暗里,冷冷地盯着他的背影。
没有风,只有他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在石罅中撞出空洞的回响,一圈圈荡开,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那股墨卷与寒气交织的霉味越来越浓,钻进肺里,冻得他胸口发紧。他扶着湿冷的石壁,一步一步向上走——半刻之内,他必须见到大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