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半夏终于回家了。
钥匙插进锁孔,转了半圈,许半夏的手顿了顿。
楼道里的声控灯不知何时坏了,昏暗中,她望着那扇熟悉的木门,心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这是抓到他出轨后,她第一次踏回这个家。
在外头蜷了的这几天,酒店的床单总带着股消毒水的陌生味,办公室太小了,另外,夜里有时太冷了。
外卖吃了两顿就腻得反胃。
夜里躺在陌生的床上,她翻来覆去地想,凭什么?
这是她一手操持起来的家,错的人又不是她,该走的也不该是她。
以前不管在生意场上拼得多狠,受了多大委屈,只要回到家里,洗个热水澡,换上宽松的家居服,哪怕只是坐在沙发上啃半块凉馒头,浑身的劲儿就像能慢慢回过来。
可这几天,没了这份踏实,她才真觉出累——原来再硬的性子,也扛不住连轴转的紧绷,她是人,不是铁打的。
锁芯“咔哒”一声轻响,门刚拉开一条缝,里头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下一秒,门被猛地拽开,一只温热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半夏!你回来了!”
我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激动和慌乱,没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拽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我的胸膛还是那么宽,带着她闻了十几年混着洗衣液的味道,只是此刻微微发颤。
“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许半夏僵着身子,被我抱了好一会儿,直到闻见我身上那股小心翼翼的讨好味,心里那点憋了许久的火气才终于冒了头。
“够了。”
她推了我一把,声音有点哑。
“松开,我脚冷。”
我立刻松开手,像领旨似的,眼睛亮了亮:“脚冷?我去给你打热水!”
没一会儿,一盆冒着热气的水被端到卧室床边。
许半夏脱了鞋,把脚伸进棉拖里,却还是觉得冻得发麻。
她挨着床沿坐下,把脚从鞋里抽出来——那是一双比常人要小些的脚,此刻冻得泛着青白,脚趾蜷着,摸上去像块冰。
我蹲在地上,伸手碰了碰,忍不住“嘶”了一声:“怎么冻成这样?”
热水漫过脚踝时,许半夏舒服地喟叹了一声,紧绷的肩背终于松了松。
我的手在水里轻轻揉着她的脚背,指尖带着熟悉的温度,从脚趾到脚跟,一点一点地焐着。
昏黄的床头灯下,她看着他低垂的发顶,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飘在水面上的羽毛:“你这么爱我,从结婚开始,洗脚水都是你给我端,就连袜子都是你给我洗。”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了点说不清的涩。
“为什么——偏偏要——出轨呢?”
我的手僵了一下,抬头时,眼里满是愧疚:“我当然爱你,半夏,我真的爱你。只是……我毕竟是个男人,有时候憋着……挺难受的,一时糊涂就犯了错。”
许半夏沉默了。
水汽氤氲里,她看着我局促不安的样子,心里那点硬邦邦的怨怼,不知怎么就软了块角。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闷:“以后别憋着了。”
我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不敢信。
“难受了就跟我说。”
许半夏避开我的目光,伸手拨了拨盆里的水。
“别再干那糊涂事。”
我几乎是瞬间跳了起来,像个得了糖的孩子,一把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高兴得语无伦次。
“半夏,你放心!我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那一夜,卧室里的灯亮到很晚。
被单上熟悉的阳光味混着我身上的气息,像张温暖的网,把许半夏整个人裹了进去。
那些天的委屈、愤怒、不安,仿佛都在相拥的体温里慢慢化了,落进踏实的呼吸里。
可天亮时,一切又变了。
许半夏醒得很早,没像往常那样赖床,而是悄无声息地爬起来,翻出衣柜里的套装换上。
我醒时,看见她正对着镜子系丝巾,动作利落地像要上战场。
“不多睡会儿?我去做早饭。”
我揉着眼睛坐起来。
“不了,公司还有事。”
许半夏对着镜子扯了扯衣领,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早饭我路上买就行。”
我看着她拿起包走到门口,心里忽然有点发慌,追上去问:“半夏,你……”
许半夏拉开门,回头看了我一眼,晨光从她身后涌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以后。”
她说,语气听不出情绪。
“你要是实在难受,就去找金铃。”
我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
“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客厅,最后落在我脸上。
“不能再在家里乱来了。”
说完,门“咔哒”一声关上,楼道里传来她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一步一步,又快又急,像在逃离什么,又像在奔向什么。
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里头浮动的尘埃,看得我眼睛有点涩。
日子像被风吹散的雾,慢慢露出原本的模样,甚至比从前更清亮些。
许半夏原谅了我之后,家里的灯亮得越来越早了。
以前她总被工作拖着,回来时往往是后半夜,身上带着酒气和办公室的冷气,倒头就睡,第二天一早又像上了发条似的冲出去。
我常常对着一桌凉透的饭菜发呆,家里静得能听见冰箱制冷的嗡鸣。
现在不一样了。
她会尽量推掉不必要的应酬,傍晚六点多,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就会准时响起。
有时她进门时还带着一身风尘,把包往沙发上一扔,就直奔厨房找水喝,看见我在灶台前忙碌,会倚着门框笑一笑,说句“今天做什么好吃的了”。
那笑容里的疲惫还没褪尽,却多了点烟火气的暖意。
只是她的节奏依旧由不得人。
有时她心情松快,洗完澡会靠在床头翻两页书,见我凑过去,会嗔怪地瞪一眼,却没真的推开。
可有时她回来时眼皮都在打架,往床上一躺就不想动,哑着嗓子警告我“别动,我累得骨头都散了”。
我便只能乖乖地给她盖好被子,自己在旁边蜷着,闻着她发间的洗发水味,倒也觉得踏实。
不管怎样,我都得谢谢陈宇宙。
那天他特意跑过来,没多说什么,只是坐在沙发上抽了根烟,临走时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沉沉的:“半夏是你老婆,不是铁打的。悠着点,别太贪。”
他这话像块石头,在我心里沉了好几天,终于让我琢磨过味儿来——问题恐怕出在我练的那阴阳无极混元功上。
这功夫不知不觉间把我身体打磨得像块烧红的铁,精力旺盛得没处使,可许半夏呢?
她常年连轴转,酒桌上拼酒,工地上盯进度,身体早就亏空成了亚健康,哪里禁得住我这般折腾。
想通了这层,我心里又愧又疼。
之后再看她累得倒头就睡的样子,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便歇了,只想着给她捏捏肩,或者第二天早起给她炖锅补汤。
日子就这么不疾不徐地过着。
她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会跟我念叨公司里的烦心事,说哪个项目又卡了壳,哪个合作方难缠得要命。
我听着,偶尔插句嘴,她也不烦,反而会停下来问我的意见。
有天晚上,她加班到深夜,回来时冻得鼻尖通红。
我把提前温在锅里的汤端出来,她捧着碗小口喝着,雾气熏得她眼睛润润的。
忽然,她抬头看我,嘴角弯了弯:“以前总觉得你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现在倒像个能靠得住的人了。”
我心里一暖,凑过去想抱抱她,她却笑着躲开了:“别闹,汤要凉了。”
灯光下,她的侧脸柔和了许多,不再是那个浑身带刺的女强人。
我忽然明白,那些曾经消失的情愫,那些被柴米油盐和争吵磨淡的温柔,其实一直都在,只是藏得深了些。
如今借着这一点点的改变,正像春芽似的,慢慢冒了出来。
或许这样就很好。
不用强求时时刻刻的热络,只要知道彼此都在,知道这扇门永远为对方开着,就够了。
我看着许半夏喝汤的样子,心里踏实得很。
和许半夏的关系像初春化冻的河,冰面裂开细缝,底下开始有暖流淌动。
她回家的次数多了,偶尔会跟我说说公司里的事,语气里少了从前的戒备,多了几分自然。
看着她坐在沙发上,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对着报表叹气的样子,我心里那点想为她做点什么的念头,像野草似的疯长起来。
我太了解许半夏了。
她不是那种会把爱情当成日子全部的女人,事业对她来说,是骨头上的肉,是刻进骨子里的执念。
爱情、婚姻、家庭,这些在她眼里,更像是事业版图上的点缀,是奔波间隙可以歇脚的驿站,却绝不是终点。
既然她是这样的人,那我爱她,总不能只靠嘴上说说。
上嘴唇碰下嘴唇的“我爱你”太轻飘了,轻得撑不起她肩上的担子。
她要往前冲,我就得想办法给她铺路,给她搭桥,至少不能让她一个人在钱堆里摸爬滚打,弄得满身伤痕。
我知道她未来的路会怎么走。
凭着她那股狠劲和眼光,肯定能抓住时代的风口,一步步把生意做起来。
但这条路最绕不开的就是钱——她会到处借钱,跟朋友借,跟银行贷,甚至不惜借高利贷。
钱借来了,生意做大了,可赚来的利润,一大半要分给那些债主和合伙人。
等到想再拓展业务,手里又空了,只能再去借,周而复始,永远被钱牵着鼻子走。
一想到她将来为了借钱,可能要陪笑脸、喝烈酒,甚至看别人的脸色,我就觉得心里发堵。
她与其带着一群不相干的人发财,把辛苦赚来的钱分给别人,不如把这些钱给我。
我是她男人,她的钱给我,天经地义。
再说了,有个富婆老婆未来带着我飞,想想都觉得踏实。
不过,光靠投机赚快钱不行。
前阵子借着股市的风口捞了几笔,那是借了时代的光,算不上真本事。
想要把日子过稳,把她的事业托起来,终究得有实打实的实体经济做支柱。
就像盖房子,投机是脚手架,看着热闹,却撑不起高楼。
实体经济才是地基,得一点点打牢了,才能往上添砖加瓦。
但眼下,地基还没动工,先得把手里的筹码攒够。
我翻出抽屉里的存折,看着上面的数字,又算了算最近几个潜在的机会,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我要去趟魔都。”
晚饭时,我跟许半夏说。
她正低头扒饭,闻言抬了抬眼:“去魔都做什么?”
“有点事,跑趟生意。”
我含糊了一句,没细说。
有些事现在讲不清,等做成了,她自然会明白。
许半夏没多问,只是点点头:“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她的语气平淡,却不像从前那样带着敷衍。
我看着她夹菜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忽然觉得这趟魔都之行,不仅仅是为了赚钱,更是为了能在她往前冲的时候,我能站得更稳一点,稳到足够让她回头时,能看见我就在身后。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行李,揣着存折和几张写满了信息的纸条,登上了去魔都的火车。
窗外的风景飞快倒退,像极了这个正在加速奔跑的时代。
我靠在椅背上,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步骤,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等我回来,总有一天得让她看看,她的男人,不止会给她洗脚。
火车驶入魔都地界时,窗外的楼群陡然密了起来,玻璃幕墙反射着正午的阳光,晃得人眼睛发花。
我拎着简单的行李箱,站在和平饭店门口,仰头看那座顶着墨绿色铜皮屋顶的建筑——红砖墙面爬满岁月的纹路,旋转门转得不急不缓,穿西装的门童弯腰迎客,一举一动都透着老派的体面。
719号房在七楼,电梯里的镜面擦得能照见人影,黄铜按钮被按得发亮。
门刚开一条缝,就撞见个穿深色中山装的老头从对门出来。
他手里拎着个半旧的牛皮公文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鬓角有些花白,却精神矍铄。
我和他撞了个正着,脚步都顿了顿。
老头抬眼看来,目光像淬过的钢,锐利却不刺人,只在我脸上停留了半秒,便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气场,这眼神,再加上刚才听楼层服务员闲聊时提过一嘴——最近七楼住着位从提篮桥出来的“老法师”,据说当年在经济圈是翻手为云覆手的角色。
提篮桥出来的经济大佬……我连忙拱手还礼,腰弯得比平时深了些。
这种人物,是真正从风浪里滚过的大神,别说得罪,连不敬都不敢有。
老法师没再多看我,背着双手,脚步稳健地走向电梯,背影挺得笔直,倒不像刚从那种地方出来,反倒像赴一场重要的商务会谈。
他在720房间门口停下,掏出钥匙开门,门“咔哒”一声合上,走廊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长舒一口气,摸了摸鼻尖,才转身打开719的房门。
房间里带着股老酒店特有的木质香气,地板被踩得有些发亮,窗外正对着黄浦江,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像幅摊开的油画。
我把行李箱往墙角一放,脱了外套扔在沙发上,倒头就躺在了床上。
床垫不算软,却透着股让人踏实的质感。刚才那一眼对视,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心惊——老法师眼里的东西太沉了,像是装着大半个上海滩的起落。
这种人物,能在提篮桥熬出来,还能住进和平饭店,手里定然握着常人想象不到的资源和门道。
不过我也没多想。我来魔都是为了自己的事,跟这种大神井水不犯河水最好。
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我站在窗边,看着江面上往来的游船。
楼下的马路上车水马龙,喇叭声、叫卖声混在一起,透着股活色生香的热闹。
我摸出兜里的纸条,上面记着几个要跑的地方和要见的人,指尖在“股票”“期货”几个字上顿了顿。
不管怎么说,先在这和平饭店歇一晚,养足精神。
明天一早,就得一头扎进这魔都的风浪里去了。
夜里躺在床上,隐约能听见隔壁720房间传来翻书的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翻了个身,心里琢磨着,那位老法师这个点还不睡,是在看什么呢?
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瞎操心,遂闭上眼睛,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