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杨凡目光投去的瞬间,杨圣朝似有所感,或是被这一行人的气势所惊动,他也同时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空气凝滞。
杨圣朝空洞的眼神骤然聚焦,当看清端坐于高头大马上、英挺逼人,带着无形威压的杨凡时,他的视线下意识地掠过杨凡身后那些精锐亲兵,最终,死死钉在了那顶软轿上。
霎时间,复杂情绪如毒虫般啃噬他的心。刻骨怨恨、难以接受的嫉妒、滔天权势转瞬成空后的巨大羞辱……
最终尽数化为一种烧灼五脏六腑的、难以言喻的绝望与颓丧。他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嘴唇哆嗦着,似想挤出几句狠话,维持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
但感受到四周投来的那些怜悯、讥诮的目光,他所有试图强撑的虚张声势,顷刻土崩瓦解。
所有骄纵、所有倚仗,俱成泡影。宛如一条被彻底打断脊梁、又遭暴雨淋透的野狗,连呲牙的力气都已丧失。
他猛地低下头,几乎将脸埋进胸口,蜷缩起肩膀,他下意识地朝那老仆身后缩去。
那老仆也察觉到了杨凡这一行人,吓得大气不敢出,连忙搀扶住浑身微颤的杨圣朝,低声催促着,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着他的主子,仓惶地、灰溜溜地挤开人群离去,迅速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外。
自始至终,杨凡未发一语。
他甚至未露任何额外表情,只是用那种平静的目光,看着对方从茫然到震惊,到怨恨,再到最终的彻底崩溃逃走。
直到那狼狈身影消失,杨凡才仿佛无事发生般,极其自然地轻轻一抖缰绳。
石望一直在杨凡身侧,见杨圣朝如此落魄逃走,犹豫片刻还是靠过来低声道:“这杨圣朝先前那般趾高气昂,如今他爹一倒台竟成了这般模样,倒让人瞧着……有点可怜。”
杨一鹏所定罪名为“凤阳皇陵失守”,其行被视为动摇国本。依《大明律》,官员重大失职可株连家属。若按“缘坐法”,其诸子可能面临流放、充军之祸,具体还看杨圣朝那些兄长亲友如何运作了。
而且罪臣家属,三代内不得参加科举。杨圣朝纵已有功名亦必被革除。加之杨家产业已被朝廷籍没,可谓顷刻间一无所有、墙倒众人推。
杨凡面色并无多少变化。杨圣朝的遭遇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小小插曲,却给了他些许启示。
他道:“话虽如此,但这杨圣朝仅仅倚仗其父为漕运总督,便可肆意骑在我等头上作威作福。若真遇上督抚一级的文官存心整治你我,单凭我这参将官衔,怕是难以抗衡。”
石望闻言一怔。
在他眼中,自栖岩寺夺银后、投身行伍以来,杨凡的官就越做越大,连带着他们这些一路跟随的老人也跟着水涨船高。
可即便如此,头上始终有更大的文官压着。在石望看来,这近乎无解,他不知杨凡能有何对策。
“大哥的意思是?”
杨凡遥望不远处江面,目光流转间,渐燃如炬。
“便如曹变蛟所言,剿流寇算不得真本事。这明军中,能打流寇的官军多如牛毛!要打,就得去打建奴!能打建奴,才是扬名立万、建功立业的真正机会!”
闻言,石望面露惧色,他环顾四周,悄悄凑近杨凡,担忧道:“话是这么说……可我听说建奴极难对付。许多能征善战剿流寇的兵马,一调去打建奴立刻就萎了。”
“都说建奴战马不喂精料仍能疾驰,一日一夜奔袭百里,且骑兵下马即能步战,刀箭从不离手。还有说建奴甲厚重过我军三层,刀砍不进、枪刺不透,其弓手更是百步之外专射咽喉面门……”
杨凡打断道:“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我们不止要打,还要在京师附近打!让天下人都看看,让圣上亲眼瞧瞧,谁才是大明的擎天玉柱!如此,才能一步登天!”
随后他沉吟片刻,因为他知晓明朝后世结局,知道满人后来还是得了天下,所以心中终是有些发虚,便又道:“你即刻传话给中军部和赞画房,就说建奴已两度破关入塞,恐还有第三、第四次。令他们以建奴为假想敌,依据其他与之交战明军的塘报,模拟建奴战法,研讨改良我军军备与战术。”
“小弟明白!”石望凛然应命。
吩咐完毕,杨凡心头紧张稍散,又低声自语:“骑最野的狗,喝最烈的酒……”
“嘚嘚”的马蹄声再次清脆响起,队伍继续不疾不徐前行。
旗帜微扬,兵甲铿锵,护卫着中间的软轿,向着那张灯结彩的唐府而去。
马蹄声穿过逐渐熙攘的街道,绕过最后一道街口,唐府府邸便映入眼帘。
往日门庭此刻已是焕然一新。高大的朱漆大门洞开,门前两尊石狮颈项上也系上了鲜艳的红绸团花。
门楣之上,高悬两盏硕大无比、描金绘彩的喜庆灯笼,即便在白昼,也能想见其夜间燃亮时的辉煌景象。崭新的红毯从门内一路铺展至街沿石下,奢华夺目。
府墙之内,更是热闹非凡。远望便可见无数红灯、彩绸高挂,几乎缀满庭院树木枝桠与亭台楼阁檐角。
工匠仆役穿梭如织,有人踩高梯悬挂装饰,有人抬着扎红绸的箱笼礼品进出,更有管家模样之人立于门口高声指挥。
与此前被漕督阴云笼罩时的压抑惶恐相比,此刻氛围已是天壤之别。
杨凡勒住马,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张灯结彩、如火如荼的景象。他身后亲兵队伍悄然停驻,肃立无声,与眼前的喧闹形成奇特对比。
“可是到了?”
软轿帘子被微微掀开一角,露出一双含羞明眸,正是唐文瑜。
她望着自家府邸为她铺陈的盛大场面,脸颊飞起红霞。
“是的,我们到了。”杨凡端坐马上,笑答道。
唐府周遭,许多富户宅邸仍贴着春联,挂着年画门神,华丽灯笼目不暇接。
风云变幻,几经波折,好在结局终如所愿。
他轻轻一夹马腹,骏马迈开步子,踏上了那鲜艳的红毯,在一派瞩目中,向着洞开的朱门,沉稳行去。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