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对……路程不对……”
扬古利喃喃自语,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舆图,试图看穿沉在夜色中那一片未知的迷雾。
这种无法准确判断敌情的感觉,让这位老将极为不适。西南方向就像突然出现了一个黑洞,正在吞噬他的耳目,并迅速逼近。
出于谨慎,他立刻下达命令,收拢派往北面和东面继续进行侦察和劫掠的噶布什贤超哈,立刻向西南方向增援,务必迟滞敌军速度,并尽快查明对方虚实!
命令下达后,营地便开始了各种调动。又是一个时辰过后,天色渐明。
灰白色的光线透过帐帘缝隙渗入。新的、更为确切的情报终于随着几名受伤逃回的噶布什贤兵,以及两名抓获的明军夜不收的供述,一同送到了他的面前。
“川兵?”
扬古利看着报告上的两个字,花白的眉毛猛地一挑,脸上露出极为诧异的神色。
“从中原剿寇前线来的?约六千之众?”
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川兵?怎么会是川兵?他们又怎么可能会这么快出现在这里?!
虽然扬古利没去过四川,但明国地图他烂记于心,四川在哪里他是知道。
甲刺额真郑重点头:“回额驸(扬古利娶了努尔哈赤的女儿),信息由下边人对多名俘虏分开审讯,口供完全一致,由不得不信。据报,这支川军先锋极其悍勇,哨探交锋中丝毫不落下风,大量杀伤了我们的噶布什贤超哈!”
“杨凡……”
扬古利默念着俘虏供出的这个名字,一个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明军将领。六千川兵,竟敢脱离主力,如此孤军深入,直扑他的大军?
对方哪来的胆子?
又要干什么,总不能要靠六千人进攻他们吧?
扬古利走到帐外,清晨的风中,清军营地依旧喧闹不堪。
从四面八方劫掠归来的部队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将抢来的物资和人口杂乱地堆积起来,各级军官正在声嘶力竭地收拢整顿部队。
而西南方向,据最新急报,那支川军先锋距离他的大营已不足三十里。
并且对方没有丝毫停步整顿的意思,仍在持续向前突进,不断缩短两军的距离。
“让硕托、都类立刻来见我!”扬古利的声音沉稳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各旗加快收拢人马,整顿部伍!命所有集结好的噶布什贤超哈前出二十里,务必挡住这支明军的夜不收!探明其主力虚实!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甲刺额真立刻领命而去。
扬古利再次望向西南。
不管这支川军为何而来,又为何如此疯狂,突如其来的变数,都让他原本的劫掠进度,凭空增添了几分麻烦。
片刻后,辰时初。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夏末的阳光开始散发出热度。
超品公扬古利的大帐内,一众高级将领陆续进入,肃然而立,其中帐内核心人物共有四位:
分别是正红旗固山额真都类(栋鄂氏),他是皇太极安插在军中的亲信,代表着皇帝的耳目,地位超然。
镶红旗贝子硕托,年轻气盛,虽只是暂代旗务,但宗室身份尊贵,此刻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和戾气。
梅勒额真马光远则是汉军将领,低眉顺眼地立在一旁,神色恭谨中带着谨慎。
昂邦章京石廷柱,同样为汉军将领,面色沉稳,眼神低垂,看不出喜怒。此外,还有几名跟随入关劫掠的蒙古部落头人,站在稍靠后的位置,神情各异。
帐内中央摆放着地图,粗略标注着京畿附近的地形。
扬古利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将昨夜至今晨西南方向的异常军情简要道来:“……自昨夜子时起,西南方向的噶布什贤超哈便频遭袭击,损失不小。至今晨方确认,乃是一支自中原而来的川兵,约六千众,主将是个没说过的名字。”
这名字他都懒得说,反正大家都不知道。
他顿了顿,手指重重地点在沙盘上永宁河的位置,又向西移动:“据噶布什贤超哈回传的最新消息,这股勤王军在永宁河对岸短暂休整了一个时辰,此刻正在大举跨过永宁河河道,继续向我大营方向逼来,其先锋夜不收已与我军游骑在京畿西南郊丰台左近的郊野展开游斗,其攻势甚急,意图阻我哨探,窥我虚实。”
话音刚落,镶红旗贝子硕托便按捺不住,猛地一拍大腿,怒声大骂:“岂有此理!我军入关以来,连战连捷,五十六战全胜!明狗望风披靡,避之唯恐不及!
这不知从哪个山沟里钻出来的明狗,竟敢如此嚣张?真是活腻歪了,当我八旗勇士的刀锋不利了吗?!”
硕托是努尔哈赤之孙、礼亲王代善次子,此时年龄三十六岁。他已历经天命、天聪两朝征战,在大凌河战役中大腿受伤,获皇太极亲自赐酒慰问。
他此时暂领着西路军的镶红旗,但他却不是镶红旗的旗主,镶红旗的旗主是他的哥哥岳托,他能领着镶红旗入关作战,是因为岳托在今年被皇太极从亲王降为贝勒,解除了兵权。
因此硕托才得以能够暂时成为镶红旗代理旗主。这种情况下,本次入关劫掠被他当成表现自己的机会,这一个多月作战他也总是最积极的那个。
此时更是最受不得挑衅,尤其还是被一支名不见经传的明军主动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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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
镶红旗此时旗主:据《清太宗实录》卷二十八明确记载:“崇德元年八月壬子,和硕成亲王岳托坐徇庇莽古尔泰,及离间济尔哈朗、豪格,诸王贝勒议罪当死。上特宥之,降为多罗贝勒,罢兵部任,罚银千两。”
硕托代行旗务是皇太极“虚置旗主、实控兵权”策略的体现,所以硕托的代行权力未获正式册封,其身份仍为贝子,而非旗主。朝鲜《李朝实录》称其“暂摄镶红旗事,未得印信”,印证了其临时地位。
注释2:
“噶布什贤超哈”(Gabsihiyan cooha)是满语“前锋兵”之意,其前身可追溯至后金时期的巴牙喇前哨兵。
根据《满文老档》记载,崇德元年六月,右翼噶布什贤超哈随武英郡王阿济格入塞,噶布什贤超哈的核心任务是获取敌情。混入长城沿线城镇刺探布防,并通过审讯俘虏掌握明军调动情况。
在进攻北京周边时,噶布什贤超哈常作为前锋撕开明军防线。例如,左翼噶布什贤超哈在入边次日即突破明军防御,为后续八旗主力开辟通道。此外,他们擅长夜袭,如在怀来之战中,哈喇尔岱率部夜袭明军营地,缴获大量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