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缕夜露浸透我的袍角,我依旧立于初火祭坛前。灰白焰苗在石盆中微颤,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呼吸,而我王冠上的灰烬仍未拂去,似是对昨日那焚烧战场文书余烬的固执挽留。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黎明前的寂静。哈维尔终于回来了。
他下马时未披全甲,肩甲残缺,盾牌上的裂痕自边缘延伸至中央,像一道无法弥合的旧伤。他立于石阶之下,未行礼,亦未开口,只以目光示意——事已毕。
我点头,缓步走下祭坛。脚下石阶冰冷,掌心空无一物,不再试图引火,也不再追问神谕。火已衰,无需再试其温。
小隆德的焦土在晨光中显露轮廓。战壕如刻入大地的疤痕,残垣断壁间飘着未散的烟缕。哈维尔随我前行,脚步沉稳,每一步都踏在曾经厮杀的阵地上。我们一路无言,直至废墟中央那片空地——叛军最后集结之处。
降兵列队而立,衣甲破败,兵器堆叠于地。他们不再反抗,亦不呼号,眼神空洞,仿佛魂魄早已离体。哈维尔走上前,未接降刃,也未受兵符,只将盾牌覆于焦土之上,盾面朝天,裂痕正对苍穹。
“火熄,非人亡。”他说。
声音不高,却传遍全场。一名年轻降兵缓缓抬头,那原本空洞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目光直刺哈维尔,嘴唇微微翕动,似在默念着某种古老的咒语。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尖沾着黑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状态。我未动,亦未令卫士上前。他终究未发一语,只是缓缓垂首,跪下。
其余人随之跪倒。
兵器坠地之声接连响起,沉闷如葬钟。没有欢呼,没有庆贺,只有风掠过废墟的呜咽。这场叛乱,至此终结。
哈维尔拾起盾,未擦拭,也未归背,只持于身侧。他转身,与我并肩而立,望向南方——神国的方向。
天际渐明,初火的余晖自地平线蔓延,将焦土染成暗金。那光不炽烈,也不温暖,只是静静地铺展,如同为死者覆上的寿衣。将士们伫立在各处,未得号令,却已列队成行。他们疲惫,麻木,眼中无喜无悲,仿佛仍在等待什么。
我抬手,掌心向上,迎向那缕余晖。光落于掌,微弱如丝,转瞬即逝。我没有握紧,也没有挥去,只是任其穿过指缝,消散于风中。
身后,一名士官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枚铜钉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战场,而后默默将其取出,仿佛手中握着的是一段沉甸甸的历史。
哈维尔随我而行,盾牌仍持于手。裂痕未补,也不必补。它已非仅用于格挡刀剑,更是承载记忆的器物——护过王,守过火,也埋过同袍的骨灰。
身后,那名拾起铜钉的士官,小心翼翼地将它从怀中取出,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那未刻字的石碑,而后缓缓走向碑基。
我们行至废墟边缘,一处残破的哨塔之下。塔基半塌,横梁斜插于地,像一根指向天空的断矛。塔下有一块石碑,尚未刻字,只凿出浅浅的轮廓。这是为英灵园准备的碑石,尚未铭名,也未立碑。
我驻足片刻,未言,也未触。
哈维尔立于侧后,盾面微倾,遮住碑石一角。他未看我,目光仍投向北方那道轮廓。它仍在,未动,未消。
我继续前行。
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天光由金转灰。最后一缕火色消失的瞬间,风卷起地上的灰烬,一片轻尘拂过我的袍角,又飘向北方。那道轮廓依旧伫立,不动如石。
队伍行至山道转折处,即将隐入谷口。我最后回望一眼。
焦土之上,那未刻字的石碑静静立着,碑面朝南,空无一字。
一名士官正将一枚铜钉轻轻嵌入碑基的缝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