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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鬼见愁”峡谷带回的样本,几乎堆满了苏芷药研帐的一角。竹罐、皮囊、油纸包分门别类,上面贴着苏芷用毛笔写下的简易标签:样本A-诡艳紫花(岩缝)、样本b-腐骨草(伴区域土壤)、样本c-黑水河主流中段水样、样本d-动物尸体附近淤泥…… ,不下二十余种。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水样的微腥,以及各种植物样本散发出的、或清淡或刺鼻的复杂气味。

凌霜站在帐内,看着这满地的“收获”,清冷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凝重。峡谷内的险恶环境历历在目,那名士兵中毒后骇人的伤势更是刻在她脑海里。时间紧迫,北狄不知何时会利用这毒发动攻击,她们必须尽快从这些杂乱无章的线索中,找到解毒的关键。

苏芷已经开始了初步的筛选和测试。她将不同区域的水样分别倒入干净的琉璃碗中,利用那枚透镜仔细观察沉淀物和色泽变化。又取了些许“样本b”区域,即腐骨草生长地的粘腻土壤,置于白瓷盘中,滴入少量随身携带的烈酒,仔细嗅闻并观察反应。

“烈酒测试,样本b土壤无明显磷光反应,‘幽烬石’可能性进一步降低。”苏芷头也不抬,一边记录一边说道,语气是惯常的冷静,“水样普遍浑浊,带有悬浮颗粒,需静置后取上清液进一步分析。”

凌霜沉默地走到案几另一侧,那里放置着她从峡谷中采集的几株形态各异的植物样本,多是些颜色深沉、形态怪异的蕨类、苔藓和菌类。她取出银针、小杵臼和一些干净的瓷碟,开始按照药王谷鉴别未知草药的方法,进行初步的毒理测试——或研磨嗅闻,或汁液滴肤观察反应,或辅以少量常见解毒药剂观察变化。

两人各据一方,各自忙碌,帐内只剩下器皿碰撞的细微声响和记录的沙沙声。气氛并不热络,甚至有些沉闷,但不再是之前那种剑拔弩张的冰冷,而是一种专注于解决问题时,暂时搁置争议的沉寂。

然而,初步的结果令人沮丧。

苏芷发现,几乎所有水样和土壤样本都显示出不同程度的生物毒性(她通过观察水滴中微生物的活动停滞来判断),但毒性强度和特性似乎并不一致,找不到一个明确、单一的毒源指向。

凌霜那边也同样不乐观。她测试的几种植物,虽大多带有毒性,但要么毒性过于猛烈单一(如腐骨草),与黑水河中毒者复杂的症状不符;要么毒性微弱,不足以造成大规模疫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帐内点燃了烛火。压抑的沉默中,焦灼感在无声地蔓延。

“不行,”凌霜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将一根因汁液而变黑的银针丢入清水盘中,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挫败,“这些草木之毒,要么不对症,要么强度不够。若毒源真在此中,除非是……数种毒素混合,相互作用,才可能产生如此复杂难解的症状。”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测,说完才微微一怔,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向苏芷表达思路。

苏芷闻言,抬起头,烛光在她沉静的眼中跳跃。她并没有对凌霜的“主动”表现出任何异样,而是顺着她的话思考下去:“混合毒素……很有可能。而且,可能不仅仅是草木毒素的混合。”

她拿起那个装有“样本A”诡艳紫花的竹罐,又指了指旁边一份从岩石表面刮取的、色彩斑斓的膜状物样本:“我怀疑,环境中的某些矿物成分,或者这些附着在植物、岩石上的特殊‘菌类’,也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它们可能本身带毒,也可能催化或改变了原有草木毒素的性质。”

她走到凌霜那边,将“样本A”和那份膜状物样本放在凌霜面前的案几上:“凌姑娘,药王谷典籍中,可有关于矿物入毒,或者……‘霉藓’之物与草木结合产生异变之毒的记载?”

凌霜看着那妖异的紫花和滑腻的膜状物,蹙眉深思。苏芷提出的这个“矿物”与“霉藓”参与致毒的角度,再次冲击着她的认知。她努力在浩如烟海的药王谷典籍中搜寻相关的蛛丝马迹。

“……《毒物相生篇》中似乎提过一句,‘金石之气,可激草木之性,相合则剧,相克则消。’但语焉不详。”凌霜缓缓道,随即又想起什么,“至于‘霉藓’……《岭南瘴疠录》中记载,某些湿热之地的瘴气,常伴五彩苔藓,人触之则病,其症……似与部分伤员呕吐、眩晕之状有类同之处!”

她越说,眼睛越亮,仿佛抓住了什么关键线索。“难道这黑水河之毒,竟是峡谷中特有的‘瘴疠’之气,混合了某种或某几种草木之毒,再经由水流带出?”

“瘴疠之气……”苏芷咀嚼着这个词,这或许就是这个时代对“空气传播病原体”或“环境生物毒素气溶胶”的描述。她立刻将“样本A”和那膜状物与“瘴疠”联系起来,“也就是说,这花和这层膜状物,很可能就是产生或携带‘瘴疠’之气的源头之一,或者至少是重要指示物!”

思路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毒源并非单一实体,而是一个由特殊环境(峡谷地貌、矿物背景)、特定生物(诡艳紫花、斑斓膜状菌类、可能存在的其他毒植)共同构成的、动态的“毒理生态系统”!黑水河成为了输送这种复合毒素的载体。

“既然如此,”苏芷目光灼灼地看向凌霜,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解药,也必须是复合的,针对性的!需要能化解‘瘴疠’之气对肺腑的影响,又能中和水中携带的混合草木毒素,甚至还需要考虑安抚被毒素侵蚀的神经和脏腑!”

凌霜的心重重一跳。复合解药!这需要将不同功效的药材进行精妙的配伍,既要考虑君臣佐使,又要应对多种毒性,其复杂程度远超寻常方剂。但……这无疑是目前最合理、也是唯一可能有效的方向!

“清心解毒,化解瘴疠,扶正固本……”凌霜低声列举着解药需要具备的功效,脑中飞快地闪过一味味药材,“金银花、连翘、板蓝根可清热解毒;藿香、佩兰、苍术能化湿辟秽;茯苓、白术、甘草可健脾益气,扶助正气……”这些都是药王谷应对疫病瘴气的常用思路。

“不够。”苏芷打断她,语气严肃,“还需要针对性的解毒成分。比如,针对那可能存在的、引起神经麻痹的毒素……”她指向那丛诡艳紫花和膜状物,“我们必须从这些源头物质本身入手,尝试提取或找到克制它们的成分。或者,利用‘相克’之理。”

她拿起小刀,小心翼翼地从那紫花花瓣上刮下一点点粉末,又从那膜状物上取了些许样本。“我需要尝试用不同的溶剂——水、酒、甚至醋——来浸泡这些样本,看能否提取出其中的有效成分,或者至少验证其毒性在不同条件下的变化。这可能需要反复试验,甚至……用到一些活体测试来验证效果。”她说得直接,虽然知道这可能触及凌霜的某些原则。

凌霜沉默了。活体测试,确实有违她所学“仁心”。但看着苏芷那纯粹为了寻找解方而毫无杂念的眼神,想着那些在痛苦中挣扎的将士,她再一次做出了妥协。

“……可。但需尽量减轻其苦。”她低声说道,算是默许。

“这是自然。”苏芷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药研帐几乎成了不夜之地。烛火常常通宵达旦。

苏芷负责她那套“提取与测试”的工作。她用各种溶剂浸泡样本,利用简陋的器具进行简单的分离和提纯,并用捕捉来的少量昆虫、小鱼进行小范围的毒性测试和解毒试验,记录下详实的数据。

凌霜则负责传统药方的配伍与调整。她以自己提出的“清心解毒、化湿辟秽、扶正固本”为基底,根据苏芷不断反馈的毒性测试结果(比如哪种提取物对某种神经症状有缓解作用,哪种对脏器损伤有保护效果),不断地往方剂中添加或删减药材,调整剂量。

过程并非一帆风顺。

有时,凌霜精心调配的汤剂,在苏芷的活体测试中效果不佳,甚至与某些毒素混合后产生更恶劣的反应。

有时,苏芷提取出的某种成分,虽然在小鱼测试中显示出解毒效果,但其性猛烈,如何安全地融入方剂,与其它药材和谐共处,又让凌霜绞尽脑汁。

争论不可避免地发生。

“这味雷公藤,虽解毒力强,但毒性亦大,入汤剂风险过高!”凌霜看着苏芷递过来的、显示雷公藤提取物有解毒效果的数据,眉头紧锁。

“但数据显示它针对主要神经毒素有效!我们可以尝试降低剂量,或者寻找其他药材来制约其毒性?”苏芷坚持,她相信数据指向的可能性。

“制约?谈何容易!药性之衡,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若按你所说,需加入茯苓、甘草缓其毒性,但如此一来,整个方剂的清热之力便会减弱……”

“那就再加一味黄连?或者调整金银花的比例?”

“黄连苦寒,恐伤脾胃,本方中已有连翘、板蓝根,清热之力已足,再加黄连,恐过犹不及……”

这样的争论,在帐内时有发生。但奇妙的是,这些争论不再是为了争强好胜,而是围绕着同一个目标——如何配制出最安全有效的解药。她们的观点在碰撞,思路在交锋,却又在一次次的数据验证和药性推演中,不断地修正、融合。

苏芷惊叹于凌霜对药材药性那精微到极致的把握,那是一种千百年来经验传承积淀下的智慧。而凌霜也逐渐开始理解并重视苏芷那种基于实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格物”精神,那为她固有的知识体系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终于,在经历了不知多少次失败和调整后,一份初步的、融合了两种思路的配方草案摆在了两人面前。

方中,以凌霜拟定的“清心化湿扶正”为基底,加入了经过苏芷测试、证实对主要神经毒素有拮抗作用的几味药材的特定炮制品(凌霜运用药王谷的炮制技术,成功降低了其毒性,保留了药效),还参考了苏芷的建议,加入了一味能够络合某些矿物残留的特殊辅料(源自一种常见的吸附性黏土)。

“此方……理论上,应能兼顾解毒、化瘴、扶正三者。”凌霜看着那张写满药材名称和剂量的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她从未尝试过的、如此大胆的配伍。

“还需要最后的活体测试验证。”苏芷虽然也心潮澎湃,但依旧保持着最后的冷静。她取来几只已出现明显中毒症状(取自饮用黑水河水的实验动物),将按照新配方熬制出的汤药,小心喂服下去。

时间在沉默的等待中流逝。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张同样紧张而专注的脸庞。

一个时辰后,那几只原本萎靡不振、甚至出现抽搐的实验动物,症状竟然出现了明显的缓解!精神稍振,抽搐停止!

“有效!”苏芷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凌霜紧紧盯着那几只逐渐恢复生机的动物,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微微松弛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疲惫、喜悦与成就感的暖流涌遍全身。她看向苏芷,发现对方也正看着她。

这一次,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没有再迅速避开。

那目光中,有共同完成一项艰巨挑战后的释然,有对彼此专业能力的初步认可,更有一种超越了个人恩怨、因“联手”而生的、微妙的联结感。

这张薄薄的药方,不仅仅是对黑水河之毒的可能解方,更是她们两人,从对立、隔阂、被迫合作,到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联手”的见证。尽管前路依旧未知,尽管心结未必完全解开,但这一步的迈出,已然在她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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