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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万籁俱寂,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寒冷和孤寂。寒气像无孔不入的幽灵,紧紧地裹着雪水,拼命往人的骨头缝里钻。傅星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结冰的路沿,艰难地向车间走去。

他的棉鞋底在冰面上碾过,发出一阵细碎的咯吱声,仿佛是这片冰天雪地中唯一的声响。每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稍有不慎就可能滑倒在地。

远远地,傅星看到了锅炉房的烟囱,那根巨大的黑色柱子正源源不断地冒出白色的烟雾。那烟雾比昨日更浓一些,像是一条乳白色的带子,系在灰蓝色的天幕上,给这寒冷的凌晨增添了一丝暖意。

车间那扇厚重的铁门半掩着,仿佛是被谁粗心大意地随手一推,留下了一道大约只有巴掌宽的缝隙。傅星走到门前,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推开门。

就在门被推开的瞬间,他的目光恰好与蹲在门槛上的陈阳交汇。陈阳正全神贯注地用半截钢锯条在门轴上凿冰,他的手紧紧地攥着锯条,一下又一下地刮着那层被冻住的冰壳。每一次刮擦,都会发出清脆的声响,而那声音在寂静的车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陈阳的鼻尖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成了一层薄薄的霜,给他的脸增添了几分冷峻。他的工装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了一根红色的绳子,随着他的动作,那根红绳轻轻地晃动着,仿佛在与他一同劳作。

偶尔,挂在他脖子上的铜哨子会撞到铁门,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这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让人不禁心生一丝寂寥。

门轴冻住了?傅星把帆布包往墙上挂,挂钩上还留着昨日的冰碴,蹭得包带发凉。他摸出兜里的蜡块,是昨晚特意从家里找的蜂蜡,装在铁皮小盒里,此刻盒盖内侧还沾着点融化后又凝固的蜡油。

陈阳直起身子,双手相互揉搓着,然后往手掌上呵了口气,试图让手指暖和一些。他的掌心握着一把钢锯条,此刻那锯条在他手中灵活地转了个圈,仿佛有了生命一般。

“后半夜雪化了点,冻成冰壳子了。”陈阳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他看向那扇门,门轴处已经被冰雪覆盖,变得异常坚硬。

他弯下腰,从脚边的铁桶里捡起一片碎木屑,小心翼翼地将其塞进了门轴里。“先垫着吧,等会儿烧壶热水浇浇,应该就能把门打开了。”陈阳自言自语道。

傅星站在一旁,这才注意到陈阳脚边的铁桶。桶里盛着半桶雪,显然是陈阳特意收集来准备化水用的。桶沿上结着一层透明的冰,宛如水晶般晶莹剔透。

开机床前,傅星把刻着星字的木牌摆到工作台上。蜂蜡在掌心焐得软了些,他捏着棉布蘸了点,顺着刻痕一点点擦。蜡油渗进木头纹路里,原本发乌的星子渐渐亮起来,像蒙尘的碎银被擦亮了边。

“得顺着木纹擦。”陈阳的声音突然在傅星耳边响起,他毫无察觉地站在了傅星身旁,手里还捏着一块崭新的砂纸,正不紧不慢地往卡盘上蹭着。

傅星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目光恰好与陈阳交汇。他注意到陈阳的指尖沾着些许蜡油,心中不禁一动:想必他刚才趁着自己不注意,偷偷地碰过那块木牌吧。

陈阳似乎有些尴尬,他迅速地将手缩了回去,手指不经意间擦过了工装裤的裤缝,留下了一道浅浅的黄色印子。

第一批工件送料时,傅星发现车床的皮带松了。他搬来板凳想垫脚调松紧,陈阳已经踩着机床底座爬了上去。你够不着。他低头说话时,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扫过傅星的头顶,带着点雪后寒气的清,递我扳手。

傅星举着扳手递上去,指尖擦过他的手背。陈阳的手比昨日暖些,大概是刚在锅炉房烤过,只是指节处的冻疮还红着,像未消的雪块。獾油用了?傅星盯着那片红看,扳手在手里转了半圈。

陈阳的声音从皮带轮上方飘下来,有点闷,你妈给的那个,比仓库领的凡士林润。他调完皮带跳下来时,工装后摆扫过傅星的肩膀,带起阵淡淡的机油味,混着点若有若无的蜡香。

歇工时,窗外原本就已经堆积如山的雪花又开始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仿佛没有尽头一般。这次的雪片比之前的更加湿重,它们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一旦粘在玻璃上,就会迅速融化成水,然后顺着窗缝缓缓地流淌下去。

傅星静静地坐在窗边,目光落在那片被雪水模糊的玻璃上,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从身旁的帆布包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了一双厚厚的鞋垫。

这双鞋垫显然是手工制作的,用的是母亲收集的旧棉絮,然后一针一线地纳成的。鞋垫的针脚非常细密,就像鱼鳞一样排列整齐,看得出制作者的用心和细致。

傅星看着手中的鞋垫,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丝温暖的笑容。他轻轻地将鞋垫递给坐在一旁的陈阳,说道:“我妈给我做了两双,这双给你。你那双劳保鞋垫太薄了,垫这个能隔点潮气。”

陈阳原本捏着鞋垫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他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疑,似乎在犹豫着什么。然而,就在下一瞬间,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猛地转过身去,迅速地从自己的包里摸索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铁皮烟盒,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它被洗得发亮,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陈阳小心翼翼地打开烟盒,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十几根火柴,每一根都呈现出鲜艳的红色头部。

“锅炉房老王说你上次的火柴受潮了,”陈阳轻声说道,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所以我给你带了这个。”说着,他将烟盒轻轻地塞进了傅星的兜里。

当傅星的手触摸到烟盒时,他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了陈阳掌心的蜡油印。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指尖像是碰到了融化在手中的蜂蜜,黏黏的,让人的心头发软。

午后,雪终于停了下来,阳光穿过云层,洒在车间的水泥地上,将其映照得发白,仿佛铺上了一层银霜。

傅星站在车间门口,目光被不远处的陈阳吸引住了。只见陈阳正专注地给铣床更换刀片,他的动作熟练而迅速,新刀片的寒光在他的指间闪烁,宛如隐藏着一片碎冰。

傅星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蹲下身来,伸手扶住刀架,与陈阳一同忙碌起来。他们的肩膀不时地轻轻触碰,彼此间的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傅星能感受到陈阳身上散发出的温热气息。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射在他们身上,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地上。这两道影子相互重叠着,随着他们的动作而微微摇曳,仿佛两条并排游动的鱼,在这明亮的车间里,显得格外和谐。

换完刀片后,陈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里摸索着。不一会儿,他的手中便多了一块布,那是一块灰蓝色的毛线织成的布,看起来有些粗糙,边缘还带着一些线头,仿佛是从什么东西上拆下来的。

陈阳将这块布递给傅星,解释道:“这是我刚才在清理废料堆的时候捡到的。”他的语气很随意,似乎这块布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

傅星接过这块毛线布,仔细地看了看。他发现这块布的织法和陈阳包里露出的半截围巾一模一样,都是那种歪歪扭扭的针脚,但却能让人感受到织者的认真和用心。

傅星不禁想起了陈阳那半截围巾,虽然它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却有着一种别样的温暖。而这块毛线布,或许也是陈阳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发现的,然后被他保留了下来。

傅星捏着这块毛线布,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这块布虽然简单,却蕴含着陈阳的一份心意。

下午要盘库,组长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傅星你跟我去仓库,陈阳把铣床的零件归置好。傅星应着起身,转身时看见陈阳正往他的工作台上摆东西——把磨得锃亮的螺丝刀,柄上缠着圈布条,是灰蓝色的毛线,想来是用刚才那块布的线头缠的。

仓库在车间后院,积雪化了满地泥泞。傅星跟着组长点数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看见墙角堆着的灰蓝色毛线团,才想起陈阳的围巾。组长,他指着毛线团问,这是仓库发的劳保线吗?

哦,上周处理的废料,组长在账本上划了个勾,说是织围巾剩下的,你要的话拿点去,反正也是扔。傅星没说话,只是在转身时,悄悄往口袋里揣了团最细的线,藏在鞋垫的布包里。

回到车间时,陈阳正蹲在地上擦零件,满手的油污蹭得脸颊上也沾了点,像只偷吃东西的猫。傅星往他手里塞了块肥皂,是带檀香味的,我妈单位发的,说是去油污好用。陈阳接肥皂时,指尖擦过他的掌心,比雪化后的水还凉。

收工的铃声响起,傅星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收拾好工具,准备离开时,突然发现自己的帆布包有些异样。

他疑惑地打开包,惊讶地发现里面的东西被人整理过。原本随意摆放的饭盒,现在整齐地排列在一起,仿佛被精心摆放过一般。而那团毛线布,也被叠成了一个小巧的方块,压在铁皮烟盒上,显得格外整齐。

傅星的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他抬起头,正好撞见陈阳正鬼鬼祟祟地往自己的包里塞东西。陈阳似乎没有预料到傅星会突然抬头,手猛地一抖,原本拉到一半的拉链又滑了下来,露出了半截木牌。

傅星定睛一看,那竟然是他自己的那块刻着“星子”的木牌!他立刻明白了过来,这块木牌肯定是被陈阳拿去摩挲了一下午,所以边角才会亮得像镀了层蜡一样。

两人并肩往家走时,路两旁的积雪正在化,屋檐滴下的水砸在冰面上,叮咚响成一片。傅星忽然想起什么,往陈阳兜里塞了个东西。是用灰蓝色毛线缠的钥匙扣,他在仓库趁组长不注意编的,歪歪扭扭像只小蛇,废料堆捡的线,他踢了踢路边的水洼,你钥匙总磨口袋,缠这个能好点。

陈阳捏着钥匙扣的手指动了动,忽然停下脚步。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傅星脚边,像要缠上来似的。我那围巾快织好了,他低头踢着石子,声音轻得像落雪,等干了...给你围围看合不合适。

分岔路口的积水映着晚霞,红得像块融化的水果糖。傅星摸出铁皮烟盒,划了根火柴,火苗在暮色里跳了跳,照亮了烟盒内侧——陈阳用铅笔在上面画了颗星,歪歪扭扭的,像他刻在木牌上的那个。

傅星回到家中,轻轻地推开门,生怕惊醒了沉睡中的一切。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将手中的毛线钥匙扣小心翼翼地挂在床头。

月光如水,透过窗缝洒在房间里,仿佛给一切都披上了一层银纱。那毛线小兽的红星纽扣在月光的映照下,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亮得宛如一颗“星星”。

笔记本里又多了张火柴盒贴画,红磷的那头对着橘子味的糖纸。傅星把毛线布铺在枕头上,闻着上面淡淡的机油味,忽然想起陈阳低头擦零件的样子,睫毛上的霜被热气熏化,顺着脸颊往下淌,像水在他脸上落了颗透明的星。

窗外的融雪声越来越密,像无数根针在织着什么。傅星把木牌摆在毛线小兽旁边,忽然觉得心里那团暖烘烘的毛线又长了点,线头越过窗棂,越过结着薄冰的路沿,一直伸到陈阳的帆布包里,和那半截灰蓝色的围巾缠在了一起。

明天要看看陈阳的围巾织得怎么样了,还要问问他手上的冻疮消了没。傅星把钥匙扣攥在手里,感受着毛线的糙劲,忽然觉得仓库的铁锈味、蜂蜡的甜味,都变成了心跳的节拍,和着融雪的滴答,在这寂静的夜里,轻轻哼着谁也听不懂的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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