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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阳是被灶台上的暖意闹醒的。

窗外还蒙着层薄雾,天刚亮透一半,他摸黑坐起身,枕头底下的鞋垫滑出来一角——是傅星给的那双蓝布星星款,夜里压在枕下,连带着梦境都沾了点软乎乎的温度。他把鞋垫塞回书包最里层,指尖碰到个硬壳本子,是昨晚回来没来得及细看的《泰戈尔诗集》,扉页傅星的字迹在晨光里泛着浅痕,他摩挲着“眼睛为她下着雨”那句,忽然听见院门口传来自行车铃响,短促又轻,像怕惊着晨雾似的。

陈阳趿着鞋跑出去,果见傅星靠在二八大杠上,车筐里放着个铝制饭盒,见他出来,把饭盒递过来:“我妈熬的小米粥,还热着。”饭盒裹着两层棉布,陈阳接过来时,掌心烫得发麻,掀开盖子,小米粥的香气混着几粒红枣碎飘出来,傅星站在雾里,耳尖藏在绒线帽檐下,声音轻得像雾:“你上次说早上总吃凉馒头,我妈就多熬了点。”

陈阳没说话,低头舀了勺粥,红枣的甜混着米香滑进喉咙,暖得从胃里泛上心口。他抬眼时,见傅星正盯着他的袖口看——那件旧外套的肘部磨出了毛边,上次在布店傅星提过,他没当回事。傅星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赶紧转开脸,蹬了蹬自行车踏板:“快吃,再晚要赶不上早读了。”

两人并肩往学校走,雾渐渐散了,阳光穿过路边的白杨树,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陈阳把饭盒揣进怀里捂着,偶尔低头喝一口,粥的余温透过棉布渗进衣襟,和傅星身上的绒线帽气息缠在一起。路过巷口的烤红薯摊时,傅星忽然停下车:“等我会儿。”

摊主见是他们,笑着掀开铁皮桶的盖子:“俩小伙子,还是要热乎的?”傅星点头,挑了个烤得流油的红薯,付了钱递过来,指尖碰到陈阳的手,又赶紧缩回去:“刚烤好的,揣怀里暖手。”陈阳接过来,红薯皮烫得他指尖发麻,却没舍得换手,就那么揣着,任暖意顺着掌心往胳膊肘爬,刚好盖过外套磨毛的地方。

到学校时,早读铃刚响。两人往教室跑,傅星跑在前面,忽然回头喊他:“慢点,别摔着。”陈阳应了声,脚下没停,却见傅星刻意放慢了脚步,等他追上时,悄悄往他手里塞了块奶糖:“昨天供销社新来的,橘子味的。”奶糖纸是透明的,印着小小的橘子图案,陈阳攥在手里,糖纸被体温焐得发皱,甜味却像要从纸里渗出来。

早读课上,陈阳把奶糖放在课本里压着,偶尔低头看一眼,就能瞥见前桌傅星的背影——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校服,后颈露着点绒线帽的毛线头,是上次织手套剩下的那种浅灰色。陈阳忽然想起布店里傅星悄悄多剪的那块灯芯绒,心里莫名软了下,拿出钢笔在练习册边角画了个小烤红薯,旁边写了行小字:“甜。”

课间操时,班里要出黑板报,班长喊人帮忙,傅星第一个举手,陈阳也跟着站了起来。黑板擦得发白,傅星站在凳子上写标题,粉笔灰落在他的肩膀上,陈阳站在下面递粉笔,偶尔帮他扶着凳子腿。写“学习园地”四个字时,傅星的胳膊抬得高,校服袖子滑下来,露出手腕上的旧手表——是他爸留下的,表带断过,用蓝布缠了两圈。陈阳盯着那截蓝布看,忽然想起自己书包里的诗集,扉页的字迹好像也是这个蓝色的墨水。

“递支白色粉笔。”傅星的声音从上面传来。陈阳回过神,赶紧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傅星的手,两人都顿了一下,傅星低头看他,眼睛在阳光下亮得像晨雾里的露珠,很快又转回去,声音轻了点:“左边歪了点,帮我扶一下凳子。”陈阳伸手扶住凳子,指尖碰到傅星的裤腿,是上周在布店买的灯芯绒,布料软乎乎的,像他给的鞋垫。

黑板报快画完时,后排忽然传来打闹声,一个同学没站稳,往凳子这边撞过来。陈阳下意识伸手拦了一下,胳膊肘撞到凳子腿,傅星晃了晃,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才稳住。两人离得近,傅星的气息落在陈阳的耳朵上,暖乎乎的:“没事吧?”陈阳摇摇头,见他袖口沾了粉笔灰,抬手帮他掸了掸,指尖蹭过他手腕上的蓝布表带,像碰了块暖玉,又很快收回来。

中午放学,傅星叫住陈阳:“去我家吃饭?我妈蒸了杂粮饭。”陈阳刚要答应,就见隔壁班的李老师走过来,手里拿着本旧字典:“陈阳,你上次说要找的《新华字典》,我家里翻出来一本旧的,你拿去用。”字典的封面掉了角,书页泛黄,陈阳接过来时,发现书脊用蓝线缝过,针脚歪歪扭扭,却扎得很结实。

“谢谢李老师。”陈阳把字典抱在怀里,傅星凑过来看了眼:“这本是老版本,比学校的全。”两人往傅星家走,傅星时不时侧头看他怀里的字典,脚步慢了些:“书脊松了,回头我帮你补补。”陈阳嗯了声,见他盯着字典封皮,忽然想起什么:“你上次在布店,是不是想给我扯布?”

傅星的耳尖唰地红了,脚步顿了顿,没承认也没否认,只往旁边的菜摊走:“我妈说要炒青菜,挑两把嫩的。”他蹲在摊前,手指拨弄着青菜叶子,阳光落在他的发顶,陈阳站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怀里的字典也暖了起来——李老师说这字典是她儿子小时候用的,现在儿子去外地读书了,想来那蓝线针脚,也是位母亲的手艺,和傅星妈做的鞋垫一样,藏着看不见的细心。

到傅星家时,杂粮饭的香气已经漫了满院。傅星妈正蹲在灶前添柴,见他们进来,笑着往陈阳手里塞了个热馒头:“刚出锅的,就着咸菜吃。”陈阳接过馒头,见傅星已经钻进厨房,帮着端菜盛饭,他跟过去,见傅星正用勺子搅锅里的鸡蛋羹,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我妈说你喜欢吃嫩的,少蒸了两分钟。”

吃饭时,傅星妈忽然指着陈阳怀里的字典问:“这是要用来复习?”陈阳点头,傅星在旁边扒着饭,忽然说:“书脊松了,我下午带针线来补。”傅星妈笑了:“你那针线活还是跟我学的,上次给你爸补衣服,针脚歪得能绕圈。”傅星的脸一下子红了,往陈阳碗里夹了块鸡蛋羹:“快吃,堵上你的嘴。”陈阳咬了口鸡蛋羹,嫩得像含着水,心里却想着傅星补衣服的样子,应该和他写作业时一样认真。

下午上课前,傅星果然从布兜里掏出个针线包,是个绣着梅花的蓝布小包,里面放着几卷线和一根针。他把字典放在两人中间的桌肚里,小心翼翼地把线穿进针孔,陈阳凑过去看,见他的指尖微微用力,线穿过针孔时,睫毛颤了颤,像停了只蝴蝶。

“你帮我扶着点。”傅星轻声说。陈阳伸手按住字典的两边,傅星的针从书脊的缝隙里穿进去,线在泛黄的纸页间绕了个圈,针脚比李老师缝的更细,却也更密,像怕字典再散开似的。偶尔针尖碰到陈阳的手指,傅星都会赶紧收回手,小声问:“扎到你了吗?”陈阳摇摇头,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蓝布表带在阳光下泛着浅光,和针线包里的蓝线颜色一模一样。

补完字典时,上课铃刚好响。傅星把针线包塞回布兜,陈阳拿起字典翻了翻,书脊被蓝线勒得紧实,再也不会掉页了。他往傅星那边推了推字典,见傅星正低头看书,就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傅星抬头看他,眼里带着点疑惑,陈阳指了指字典,又指了指他的手腕,傅星愣了愣,忽然笑了,耳尖红得像上午的烤红薯。

放学后,两人没直接回家。傅星说隔壁村的张奶奶要去镇上卖菜,让他们帮忙把菜筐搬到村口。张奶奶的菜园在村西头,种着菠菜和小白菜,傅星蹲在地里拔菜,陈阳帮着把菜装进筐里,偶尔有菜叶上的水珠滴在手上,凉丝丝的,却抵不过傅星递过来的热毛巾——是他从家里带来的,叠得整整齐齐,带着点肥皂的香气。

“你看这个。”傅星忽然举起一颗带着泥土的萝卜,萝卜缨子绿油油的,“张奶奶说这个生吃甜。”他擦干净萝卜,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陈阳。陈阳咬了一口,脆生生的,甜里带着点土腥味,傅星见他皱了皱眉,笑出了声:“不好吃?我就说你吃不惯。”陈阳没说话,把剩下的萝卜塞进他手里,傅星咬了一大口,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陈阳赶紧从兜里掏出纸巾,帮他擦了擦,指尖蹭过他的嘴角,像碰了块软糖。

把菜筐搬到村口时,张奶奶已经在等了。她接过菜筐,往两人手里各塞了一把花生:“刚炒的,带着路上吃。”傅星把花生揣进布兜,拉着陈阳往回走,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一起,像村口老槐树下纠缠的枝桠。

走到陈阳家院门口时,傅星忽然停下脚步:“等我会儿。”他跑回自己家,没一会儿拎着个布包出来,塞给陈阳:“我妈缝的,你试试。”陈阳打开布包,里面是件深灰色的灯芯绒外套,尺寸刚刚好,和傅星身上那件是同一块布。他抬头看傅星,见傅星正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轻得像夕阳:“你那件外套磨破了,这个……你穿肯定合身。”

陈阳没说话,把外套套在身上,大小刚好,袖口不长不短,布料软乎乎的,带着点阳光的温度。他伸手拉了拉傅星的胳膊,傅星抬头看他,眼里闪着光,陈阳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暖和。”傅星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像得到了糖的孩子。

晚上,陈阳坐在桌前,台灯还是傅星修好的那盏,暖黄的光落在灯芯绒外套上,泛着柔和的光。他把傅星补好的字典放在桌上,翻开《泰戈尔诗集》,扉页的字迹在灯光下更清晰了,他忽然想起下午傅星补字典时的针脚,也是这样细密又认真。他拿出钢笔,在诗集的空白页画了个小小的字典,旁边写了行小字:“针脚很甜。”

钢笔是傅星修好的,笔尾缠着的毛线还是浅灰色,他摩挲着毛线,忽然听见院门口传来熟悉的自行车铃声,短促又轻。他跑到窗边,见傅星的身影在夜色里晃了晃,似乎往他的窗台放了什么,然后骑着自行车走了。

陈阳跑出去,窗台放着个铝制饭盒,还是早上装小米粥的那个,里面盛着半碗热粥,上面飘着几粒红枣。他端起饭盒,粥还热着,暖意从指尖传到心口,像傅星下午补字典时的温度,像灯芯绒外套的温度,像扉页字迹的温度。

他回到屋里,把饭盒放在桌上,和字典、诗集摆在一起。台灯的光漫过桌面,照亮了饭盒上的水渍,照亮了字典上的蓝线针脚,照亮了诗集上的小字。他翻开习题集,见傅星早上帮他标注的错题旁边,又多了一行小字:“明天早读,我教你。”字迹娟秀,和诗集扉页上的一模一样。

傅星回到家时,他妈还在缝衣服。见他进来,笑着问:“给阳阳送粥了?”傅星点点头,走到桌前,拿出笔记本。他先画了个抱着字典的身影,字典上缠着蓝线,旁边站着个递粉笔的人,阳光落在两人身上;然后画了村口的夕阳,两个影子叠在一起,手里各拿着半块萝卜;接着画了窗台的饭盒,里面飘着红枣,旁边放着件深灰色的外套。

画完,他把早上陈阳没吃完的馒头屑贴在笔记本上,刚好贴在画里的粥碗旁边。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和台灯的光混在一起,暖得像灶台上的小米粥,甜得像巷口的烤红薯。

九零的暮色里,字典的针脚还缠着暖意,粥碗的余温还留在窗台,未说出口的心意藏在缝补的线里,藏在叠好的外套里,藏在每一个并肩拔菜的身影里,像晨光里的自行车铃,在时光里轻轻响着,陪着两人走过每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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