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官邸,曦滢打量着未来一年要住的地方。
进了门用了雕花的隔断相隔,正房的装饰倒也简单,没有挂画,沿着墙放的条几上头陈设着些摆件 —— 一对哥窑开片的胆瓶;还有尊青石雕的小炉,瞧着倒有几分年头。
这些物件显然不是傅恒带来的,她偏头看向身边的人,眼底带着点探究:“是阿里衮留下的?”
“不是,是他上一任的。” 指尖划过儿子柔软的发顶,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讽,“那位被革职时也没心情收拾,只收走了金银细软,这些粗笨家什便留下了。”
“我让人里里外外洒扫了三遍,窗纸都换了新的,你放心住。”
其他的家具摆设虽然不多,却处处透着精致讲究 —— 紫檀木的八仙桌,桌面光可鉴人;铺着暗纹锦缎的太师椅,扶手处的包浆温润如玉。
不愧是被几任贪官连番整饬过的房子,连墙角的铜盆架都雕着繁复的蝠纹。
虽然抵不上京城的家,但放整个太原应该也算气派的。
傅恒一家子就这么在山西安顿下来。
傅恒上任后的日子,几乎是连轴转。
山西的积弊比他预想的还要深重,学政和盐政混乱得像团乱麻,历任官商勾结的痕迹随处可见,哪怕阿里衮已经做了一部分工作,留给他的依旧十分棘手。
他每日天不亮就披着晨露去前头的衙门办公,常常忙到深夜才归,带回的公文堆在案头,能把他埋了。
常常是曦滢睡醒一觉,发现傅恒还在肝。
不仅如此,他还得出差,不是巡查河堤农田,就是整顿防务,那叫一个脚不沾地,神龙见首不见尾。
“又忙到这时候?”
傅恒抬头,眼底布满红血丝,端起他早就凉透了的酽茶一饮而尽,口腔里的苦涩似乎能冲淡些许疲惫,“明日要去解州盐池巡查,一早就走,大概得去个几天。那边的盐商鬼得很,账册做得比天书还难懂,得亲自去盯着才行。”
曦滢替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正事要紧,我让厨房给你备些干粮路上带着。”
与傅恒的焦头烂额不同,曦滢带着孩子们把太原城逛了个遍。
俨然神魂归位,变回了天界那个到处溜达的街溜子曦滢星君。
入乡随俗换了汉女的装扮,月白的马面裙外罩着件浅灰的比甲,领口绣着圈细细的兰草纹。虽只是素色的衣裳,却衬得她肤色愈发莹白,连傅恒偶尔瞥见,都忍不住在眼底露出惊艳,嘴上却不忘叮嘱: “外头风大,记得戴帷帽”。
五岁的福灵安正是好奇的年纪,跟着母亲走街串巷,眼睛里总像藏着星星,两岁的福隆安被奶娘抱在怀里,小手指东指西。
他们去看晋祠的千年古柏,曦滢就叫福灵安踮着脚摸摸树结上的纹路。
路过面摊时,曦滢也会买一碗刀削面,看着师傅拿着铁片在面团上飞快削砍,面条像银鱼般跃入沸水。
福灵安看得入了迷,非要自己试试。
除了福灵安每日的启蒙学习不期然的落在曦滢身上之外,一切都过得万分惬意。
转眼便到了年底,说是外放一年,但在傅恒夙兴夜寐的努力之下,乾隆给他下的指标都已经悉数完成,盐池的亏空补上了大半,吏治也肃清了不少,估摸着他们可以提前回京城了。
也不知道封笔之前能不能接到皇上让他们提前回京城的谕令。
既然快要回去,曦滢也准备提前去寻些精美的土产,带回去送皇后和府里的女眷。
这天上午,雪刚停,曦滢也没带孩子,裹着件月白貂裘,带着杜鹃往城西的集市去。
转过两条铺着青石板的胡同,眼前忽然出现一条没去过的街道,两旁的店铺挂着褪色的幌子,卖胡辣汤的摊子冒着白汽,混着煤炉的烟火气在冷空气中弥漫。街道尽头有间绣坊,黑底金字的牌匾写着 “落英” 二字,门脸虽只两开间,竹帘却被进进出出的客人掀得哗哗响,竟是络绎不绝。
“他家生意倒好,” 曦滢停下脚步,望着那扇被摩挲得发亮的木门,随口问向旁边摆摊卖绒花的大婶。大婶裹着件打补丁的棉袄,面前的竹筐里插满了五颜六色的绒花。
“可不是嘛,” 大婶笑着直起身,冻得通红的手里捏着根细铁丝,“这是咱们太原第一家苏绣铺子。老板是个外乡来的小寡妇,手艺好得能把蝴蝶绣活了。人也心善,见我男人没了,家里揭不开锅,就教我扎绒花卖,如今靠着这手艺,倒也勉强能糊口。” 她说着,从筐里挑了支最艳的桃花绒花递给曦滢,“夫人瞧着新鲜,买一支吧?插在发髻上,开春似的。”
曦滢接过绒花端详片刻,这花做得虽不及京城绒花铺的精细,花瓣边缘还有些毛糙 ——毕竟是新学的,又是摆摊卖的便宜小玩意儿,但曦滢还是看出了些京城绒花的影子。
给了杜鹃一个眼神,杜鹃立刻掏钱。
曦滢捏着那支花钗,也不往头上戴——开玩笑,还没出孝呢,抬步往绣坊去了。
“夫人,” 杜鹃跟在后面,忍不住嘀咕,“要说苏绣,江南自不必说,就是京城的苏绣铺子,哪个不是名师坐镇?咱们何必来这小地方的绣坊呢?”
曦滢没回头,目光掠过柜台里陈列的绣品 —— 一幅兰草绣屏,针脚细密得像春雨打在窗纸上;一方手帕上绣着鲤鱼戏水,鳞片用的是劈丝技法,薄如蝉翼。她指尖在柜台上轻轻点着,心里那点预感越来越强烈。
“说不定,” 她轻声道,眼尾扫过里间垂着的蓝布帘,“能遇到故人呢。”
话音刚落,曦滢先听见了一个耳熟的的声音:“客人可随便看看,若没有选到喜欢的,也可定制——”
随即里间的布帘被一只素白的手掀开,走出个穿着青布衣裙的女子,发髻上只插着支银簪。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还真是个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