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苏州府,陈潇那处隐秘的园林宅邸内。
夜色如水,凉亭中只悬一盏琉璃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石桌上没有珍馐美馔,只有几碟清爽时蔬,一壶酒,两只杯。李寻欢与陈潇相对而坐。
没有寒暄客套,李寻欢直接拍开了那壶“烈焰焚情”的泥封,醇烈而奇异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他为自己和陈潇各斟满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琉璃杯中荡漾,映照着亭外稀疏的星月。
“好酒。”李寻欢举杯,一饮而尽,感受着那复杂层次在喉间炸开,随即看向陈潇,目光平静却锐利,“陈某公子,李某今日前来,只为一问。”
陈潇微笑着也饮尽杯中酒,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却又混合着超越年龄的从容:“李探花但问无妨,晚生知无不言。”
“你让郑和带回那些作物,”李寻欢放下酒杯,目光如刀,直刺陈潇眼底,“土豆、玉米、红薯……还有那细盐制法。你本可借此攫取更大权势,更多财富,为何如此轻易地,近乎无偿地献于朝廷?你所求为何?”
这是李寻欢最大的疑惑。以陈潇之能,若藏私以此牟利,或待价而沽,所能获得的,远比现在更多。他看不透这个少年。
陈潇把玩着手中的空杯,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目光投向亭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某些遥远的东西。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李探花,你觉得,这天下百姓,最需要的是什么?”
李寻欢微微蹙眉,沉吟道:“安居乐业,温饱无忧。”
“是啊,温饱无忧。”陈潇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沉的慨叹,“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连肚子都填不饱,谈何礼义廉耻?谈何家国天下?”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李寻欢,眼神不再有之前的玩世不恭或深沉算计,而是变得异常清澈、坦荡,甚至带着一丝纯粹的、近乎理想主义的光。
“我拿出那些东西,”陈潇的声音很平静,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李寻欢的心上,“没那么多复杂的缘由。只是觉得,既然我知道有这些东西,有能让这世道变得好一点点的法子,那就拿出来。让地里多产些粮食,让百姓碗里多些吃食,让盐价便宜些,让更多人……能活下去,活得好一点。”
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或许在李探花看来,这想法很天真,很可笑。但这就是我的理由。让这个时代,更好一点。哪怕……只是好那么一点点。”
让这个时代,更好一点。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甚至有些空泛。但从陈潇口中说出,配合着他那此刻无比坦诚、毫无作伪的眼神,李寻欢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诚”。
这不是为了功名利禄的“诚”,不是源于个人信念的“诚”(如辛诚),而是一种更为宏大、更近乎“道”的诚——对这片土地,对这土地上生灵的,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让其变得更好的“诚”意。
李寻欢沉默了。他一生漂泊,见惯人心鬼蜮,自问早已看透世情冷暖。但此刻,面对这个少年如此纯粹而宏大的“理由”,他发现自己竟无法质疑。
他再次举杯,将杯中残酒饮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块垒尽数吐出。
“好一个‘让时代更好一点’。”李寻欢看着陈潇,眼中锐利尽去,只剩下淡淡的欣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陈某公子,凭你此言,当浮一大白。”
陈潇也笑了,再次为他斟满酒,语气恢复了之前的轻松:“李探花过奖。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罢了。”
酒过三巡,月色渐西。
陈潇忽然正色道:“李探花,你一身本事,冠绝江湖,何必总是独来独往,与酒为伴?这天下正处变革之机,大有可为。若探花郎不弃,晚生愿虚席以待,共谋一番事业。以探花郎之能,辅以晚生之策,何愁抱负不展?”
这是赤裸裸的招揽。
李寻欢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竟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清越,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得很远,带着几分落拓,几分不羁,更有几分看破世情的疏狂。
他笑罢,站起身,拍了拍那袭微旧的青衫,拿起桌上的酒壶,对着陈潇晃了晃。
“陈某公子的好意,李某心领了。”李寻欢嘴角噙着一丝懒散的笑意,眼神却清明如星,“只是李某散漫惯了,受不得约束。江湖之大,一壶酒,一柄刀,足矣。这共谋事业的担子,太重,李某……担不起咯!”
他不再多言,对着陈潇随意地拱了拱手,转身便走,青衫飘摇,步履从容,很快便融入了亭外的夜色之中,只有那略带戏谑的吟诵声隐隐传来: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陈潇独自坐在亭中,看着李寻欢消失的方向,脸上并无被拒绝的懊恼,反而露出一抹更深的笑意,低声自语:“好一个李寻欢……果然没那么容易上钩。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
他知道,有些种子,一旦种下,总会发芽。
……
与此同时,嵩山少林寺,山门之外。
一个身形高大、面容带着风霜与憔悴的僧人,正一动不动地跪在坚硬的青石板上。他僧袍破旧,身上依稀可见未完全愈合的伤痕,正是伤愈归来的释空。
他已在此跪了整整十日,不饮不食,任凭风吹日晒,如同化作了一尊石像。他低垂着头,不敢看向那庄严的山门,往日的鲁莽与罪孽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自知罪孽深重,无颜面对师长同门。
一名知客僧实在不忍,走出山门,来到他面前,合十叹道:“释空师兄,你这又是何苦?快些起来吧。”
释空缓缓抬头,声音干涩沙哑:“弟子……罪孽深重,不敢入门。只求……只求师父责罚。”
知客僧面露难色,低声道:“师兄,渡难师叔他……自数月前与一位名叫陈潇的施主谈论机锋后,便心生困惑,已于藏经阁内闭关静思,至今未出。他闭关前曾言,非天地倾覆之大事,不可扰他清修。”
“陈潇?”释空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取代。连师父都因困惑而闭关了吗?那自己的罪孽,又该如何赎清?未来的路,又该如何走?
他忽然想起昏迷前,在那天山脚下,与那些“空心人”搏杀时听到的零星话语,想起那个可能渗透了“空心人”组织的、与自己师门有关的可怕猜测。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不能一直跪在这里,他必须做点什么,为自己赎罪,也为查明真相!
而能帮助他的人……
释空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在冰川河谷中,虽无武力,却智计百出、眼神清澈坚定的书生——辛诚!
是了,辛施主!他正在追查“空心人”,他身边还有曹焱、凌云那样的高手,他或许……是唯一能指引自己方向的人!
决心已下,释空对着知客僧重重磕了三个头,额角触及冰冷的石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多谢师弟告知。请转告方丈与众位师叔伯,释空罪孽未清,不敢归寺。此番离去,必将戴罪立功,查明‘空心人’之秘,以赎前愆!”
说完,他挣扎着站起身,因久跪而踉跄了一下,却毫不犹豫地转身,拖着虚弱而坚定的步伐,朝着下山的路,朝着西域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他要去寻找辛诚,寻找那条或许能通往解脱与救赎的道路。
(第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