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日。
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被地平线吞噬，墨蓝色的天幕上零星亮起几点寒星。荒野上的寒风更显凄厉，卷着风雪抽打在营帐上，噼啪作响。
赵谨所部的营地已初具规模，依照韩文清的将令，扎在雍州大营东侧三里外。
与远处那灯火通明、刁斗森严的雄壮营盘相比，这里显得格外冷清和简陋，士兵们沉默地忙碌着，搭建营栅，支起帐篷。
徐逸站在营地边缘，青衫在夜风中翻飞，他望着雍州大营的方向，目光深邃。那里辕门高耸，望楼上的火把如同警惕的眼睛，巡逻队伍的火光连成一条流动的光带，将整个大营护卫得铁桶一般。
“徐先生在看韩大将军的营寨？”玄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徐逸没有回头，轻声道：“营寨布置得法，深合兵法，韩文清不愧是沙场老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如此森严的戒备，防的是黄巾，恐怕……也防着我们。”
玄武冷哼一声，手不自觉地按在腰刀刀柄上：“我等前来助战，他却视若仇寇，确实不可小觑。”
“在其位，谋其政。换做是我们，突然来了一支成分复杂、败军之将统领的数万人马，也会心生警惕。”徐逸眉头微蹙：“只是这试探，恐怕很快就会来了。”
他的话音未落，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便由远及近，打破了营地的寂静。只见一队骑兵约一百二三十人，打着雍州军的旗号，风驰电掣般冲来，毫不减速，直到营门前才猛地勒马，激起一片飞雪。
为首一员将领，身材魁梧，面庞黝黑，正是作日里在大帐中对赵谨冷嘲热讽的副将胡彪。他端坐马上，倨傲地扫视着刚刚立起的营栅和略显慌乱的赵谨部士兵，嘴角撇了撇，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
“赵府尹何在？”胡彪声音洪亮，带着刻意的高昂：“奉韩大将军令，特来查验尔等营防！看看你们这‘三万大军’，到底扎不扎得稳营盘！”
赵谨闻讯，在亲兵簇拥下快步从营中走出，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拱手道：“胡将军辛苦，天色已晚，将士们……”
“少废话！”胡彪毫不客气地打断：“韩大将军军令，岂容拖延？黄巾贼寇可不管天黑不黑！怎么，赵大人是营盘扎得太烂，不敢让末将看吗？”
他话语中的挑衅意味十足，目光如刀子般在赵谨脸上刮过。
徐逸和玄武交换了一个眼神，徐逸微微摇头，示意玄武稍安勿躁。
赵谨脸色变了几变，不过想到其家世，最终还是强压下怒火，侧身让开：“胡将军请便。”
胡彪嗤笑一声，翻身下马，带着亲兵大摇大摆地闯进营地。他故意用马鞭指点着，声音大到让半个营地都能听见：
“瞧瞧这营栅，埋得这么浅，一阵风就能吹倒！”
“帐篷怎么扎的？歪歪扭扭，连条直线都没有，你们是来打仗还是来过家家？”
路过一堆刚刚运到的粮草时，他更是飞起一脚，踢散了几袋杂粮，金黄的粟米洒了一地。负责看守粮草的老火夫心疼地“哎呦”一声，却敢怒不敢言。
“就这等军资，喂马都嫌磕碜！”胡彪对着亲兵们大声嘲笑：“赵府尹，您这三万大军，不会是靠着这些玩意儿打仗吧？”
赵谨跟在后面，脸色铁青，袖子里的拳头握得指节发白。徐逸则默默观察着胡彪的一举一动，注意到他虽然在肆意羞辱，但那双眼睛却不时锐利地扫过营地的布局、士兵的精神状态、武器装备的堆放，显然，羞辱是表象，探查虚实才是真。
“喂！你！”胡彪突然用马鞭指向一名正在擦拭弓弦的年轻士卒，那士卒是沿途投效的猎户出身，“拉个弓我瞧瞧！让老子看看你有没有力气把箭射出去！”
年轻士卒愣了一下，看向赵谨，见赵谨咬牙点头，便深吸一口气，拿起自己的猎弓，奋力拉开。弓弦发出“咯吱”声响，显示出他臂力不错。
胡彪却嗤之以鼻：“软绵绵的，没吃饭吗？这弓连兔子都射不死！上了战场，给黄巾贼挠痒痒都不够！”
类似的羞辱性“查验”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胡彪几乎将主营区走了个遍，极尽嘲讽之能事，将赵谨的这支新军贬得一文不值。当他终于心满意足，准备离开时，在营门口又被闻讯赶来的赵谨拦住。
“胡将军，”赵谨的声音因压抑愤怒而有些沙哑：“查验完毕，不知可还满意？”
胡彪咧嘴，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赵大人，不是末将说话难听，您这些兵，还是赶紧打发回家种地吧，免得真打起来，跑都跑不快，平白耽误我军战机！带着这样的兵，您当初守不住云香府，真是一点也不冤！”
赵谨气得浑身发抖，嘴唇翕动，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玄武大步上前，他身形本就高大，此刻虽未披全甲，他挡在赵谨身前，对着胡彪抱拳：
“胡将军！末将玄武，斗胆向将军请教！将军如此轻视我军，末将心中不服！久闻胡将军勇武过人，末将愿以微末技艺，向将军讨教几合！若末将输了，甘受军法；若末将侥幸……还望将军收回方才之言，向我家大人，向我三万将士致歉！”
胡彪明显愣了一下，仔细打量了一下玄武。
白日里在帐中他就注意到此人气度沉凝，不像普通将领，此刻近距离感受，更觉其身上有股危险的气息。但他自负勇力，在雍州军中也是排得上号的悍将，岂会惧战？
“哈哈！”胡彪狂笑一声，“好！有胆色！本将军就活动活动筋骨！不过刀枪无眼，若是缺胳膊少腿，可别后悔！”
周围士兵立刻哗地让出一片空地，火把的光晕下，两人对峙的身影被拉长，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玄武脱下外袍，露出里面的紧身劲装和包扎伤口的布条。
胡彪见状，也卸去胸甲，取过自己的开山斧，斧刃寒光闪闪，他随意挥动两下，带起呼呼风声：“让你先手，省得说我欺负伤患。”
飒——
玄武也不客气，身形一动，竟如猎豹般迅捷，手中横刀划出一道冷电，直取胡彪中路！
这一刀看似简单，却快、准、狠兼备，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胡彪心头一凛，收起了轻视之心，巨斧横栏，“铛”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两人各退半步。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一记硬碰，让胡彪彻底明白，眼前这个沉默的将领，绝对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高手！
两人顿时战作一团。
周围士兵看得屏息凝神，连喝彩都忘了。赵谨紧张得手心冒汗，徐逸则羽扇轻摇，眼神专注地看着场中较量。
第三十二招上，胡彪久攻不下，心浮气躁，一记力劈华山用老，胸前空门大开。玄武眼中精光一闪，没有选择攻击要害，而是刀身一拍，用刀面重重拍在胡彪的手腕上！
“呃！”胡彪闷哼一声，只觉手腕剧痛，开山斧险些脱手，踉跄着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脸上满是惊怒和难以置信。
玄武收刀而立，气息略促，但姿态依旧沉稳：“承让了，胡将军。”
短暂的寂静后，营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士兵们积压的郁气仿佛随着这声欢呼宣泄而出。
胡彪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握着疼痛的手腕，死死盯着玄武，眼神复杂，既有败北的羞愤，也有一丝对强者的忌惮。“好……很好！赵府尹手下，果然有能人！”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今日之赐，胡某记下了！我们走！”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捡起斧头，带着亲兵狼狈不堪地匆匆离去。
赵谨长舒一口气，上前用力拍了拍玄武的肩膀，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玄武将军，多亏有你！”
玄武却微微摇头，低声道：“大人，胡彪此去，韩文清那边恐怕……”
“无妨。”徐逸走了过来，神色平静：“经此一事，韩文清至少知道，我们并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这既是示威，也是立威。只是……”
他转向赵谨，语气带着一丝探究：“胡彪今日羞辱之甚，似乎超出寻常的试探，大人昔日，可曾与这位胡将军，或是其相关之人，有过什么过节？”
赵谨闻言，面色微微一僵，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摆摆手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徐逸与玄武对视一眼，不再多问，但心中都明白，这雍州大营里的水，恐怕比想象中还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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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军中军大帐。
韩文清尚未歇息，正在灯下审视着一份刚送来的舆图。当胡彪捂着红肿的手腕，面色阴沉地走进来时，他抬了抬眼，目光落在胡彪的手上。
“输了？”韩文清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胡彪单膝跪地，满脸愧色：“末将无能，给大帅丢脸了！那玄武，身手极为了得，刀法狠辣，像是边军老卒的路子，末将一时不察……”
“起来。”韩文清放下手中的放大镜，“细细说，所见所闻，一五一十。”
胡彪站起身，将查验营地的过程详细禀报，自然略去了自己诸多过分言行，而着重描述了营地的“混乱”、士兵的“疲敝”和装备的“粗劣”，并将与玄武的比试说成是对方“蓄意挑衅”、“出手狠毒”。
“……大帅，赵谨这部下，虽号称三万，但观其营伍，实乃乌合之众，军纪涣散，不堪大用。唯独那个玄武，是个硬茬子，还有那个徐逸，一直冷眼旁观，心机深沉。赵谨本人，看似惶恐，实则……”胡彪犹豫了一下：
“末将觉得，他骨子里未必真如表面那般认罪服软。”
韩文清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翡翠扳指，目光深沉。
“乌合之众……却有一个能伤你的悍将，一个能聚拢三万人的府尹。”韩文清缓缓道：“赵谨此人，当年在京城便有能吏之名，却也树敌不少。此番丢城，却能迅速拉起队伍，其志不小啊。”
他顿了顿，下令道：“传令，增派斥候，严密监视赵谨所部动向，他们营地方向，再加设两道暗哨。一应粮草补给，按最低标准供给，没有我的手令，一粒米也不得多给。”
“大帅是担心他们……”胡彪眼神一凛。
“防人之心不可无。”韩文清目光锐利：“他赵谨想借我雍州军之力洗刷罪名，重掌云香，是阳谋。但我不能让他把这祸水，引到我军大营之中。且看他下一步如何走。若真心剿贼，自有他用处；若存异心……”韩文清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闪过的一丝寒光，已说明了一切。
帐外，夜风呼啸，掠过连绵的营帐，带来远山深处隐约的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