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拆信,见纸上八字:“风起于萍,子宜南行。”他将信纸置于烛火之上,火舌吞没字迹时,灰烬未落,人已起身。次日拂晓,青布包袱系于肩头,一柄旧伞拄地,他踏出客栈门槛,径往京师。
三日后,春明园外车马骈阗。林昭立于石桥一侧,衣色素淡,不趋不避。门吏接帖验看,目光在他洗得泛白的直裰上略停,终引其由侧廊入。园中桃李争妍,曲水流觞,士子三五成群,或执扇清谈,或倚栏题壁。林昭行至水榭,席位按名帖排定,末座空席,正对垂柳。
席间已有吟咏之声。一人抚琴而歌:“柳丝拂水绿成行,燕语穿花落玉堂。”众人称妙。又一人即席赋诗:“东风一夜吹桃李,万朵红云照御墙。”满座击节。林昭默坐,指节轻叩案沿,不动杯箸。
主持诗会者乃礼部郎中之子,姓崔,负才名于京中。他执玉如意环视四座,含笑发令:“今日以‘春明’为题,限七律一首,佳者可得东家所藏王右军摹本一页。”众士子欣然应诺,磨墨展纸,笔锋初动。
崔某目光扫至末席,见林昭仍端坐未动,笑意微敛:“这位兄台,可有佳作?若无兴,亦可静听雅音。”
林昭起身,拱手:“昭不擅吟咏,然近有所思,愿以一策代诗,献于诸君。”
四座微静。有人掩口,有人冷笑。崔某眉峰微挑:“策论非今日之题。”
“然治国之道,亦可托于春景。”林昭解下腰间文稿,平铺于案,“请容昭借《老子》一句:治大国若烹小鲜。今以‘烹小鲜’为喻,论政令之缓急、民生之调和。”
他声不高亢,却字字清晰:“火太烈,则鱼糜;政太急,则民疲。调味过重,则失其本味;赋敛无度,则伤其元气。今岁江南旱,而仓政不修,漕运壅滞,非不知也,乃扰之太过也。譬如执勺者,若时时翻搅,未熟而碎,岂能成羹?”
席间有人蹙眉,亦有数人停笔凝听。林昭继续道:“诗以言志,诚为雅事。然志若止于风月,则道不足以济世。文以载道,策为治本。今日诸君能赋千首春词,不如共思一策,使天下无饥民,岂非大雅?”
话音未落,崔某拂袖而起:“此非诗会乎?何以策乱雅集!”
“策亦文也。”林昭不退,“若诸君以为此论可鄙,昭愿当场焚之。”
“不必焚。”一青衫士人忽自东席起身,年约三十,眉目清峻,“此论虽异于流俗,然有根柢。足下师承何人?”
林昭正色:“受教于竹溪陈元直先生。”
“陈山长门下,果然不同。”青衫人点头,“昔年其言‘文章安民为要’,今日得见其风。”
崔某冷声道:“纵有师承,亦不可坏会规。请君退席,勿扰清兴。”
林昭收稿入袖,未有争辩。临行前,将手中策论递予那青衫士人:“拙论粗浅,然心系苍生,不敢藏拙。”
青衫人接稿,低声道:“足下之言,如石投静水。”
林昭颔首,转身循廊而出。行至园角回廊,一名小童自假山后趋前,递上一笺。纸无署名,墨字简净:“东家闻君论,谓有稷下遗风。”
林昭垂目,指尖轻抚纸背。笺纸质地细密,暗纹隐现,非寻常文会所用。他不动声色,将纸收入袖中,步出园门。
次日清晨,林昭赴国子监旁听经义讲会。甫入门,见数名士子围聚议论。一人道:“昨日春明园中,竟有寒士以策代诗,斥诗为虚文,岂非狂悖?”另一人冷笑:“听闻其策中言‘政令如火候’,荒唐可笑。治国岂同庖厨?”又一人低语:“然东席谢某称善,且收其策稿。此人师出竹溪,恐非寻常。”
林昭立于廊柱之后,未现身。待讲会将始,方缓步入内,择后排而坐。
三日后,清源客栈后院。林昭展纸研墨,重誊《治国如烹小鲜论》。笔锋行至“政宽则民自安,令简则吏不敢欺”一句,忽闻院外脚步轻促。一名小厮模样的少年推门而入,手持一紫檀木匣,递上道:“城南春明园来人所托。”
林昭启匣,内无他物,唯一方端砚,砚底刻细字:“火候之论,可为政要。再会须待秋闱。”
他抚砚良久,取出袖中那日所得无名笺纸,与端砚并置案上。两物皆无署名,然质地皆异于民间,尤以砚匣所衬丝绒,暗绣云鹤纹,乃内府织造之制。
当夜,林昭于灯下重读《管子·治国》,至“民事农则田垦,田垦则粟多”句,笔尖微顿。他另取一纸,书八字:“秋风未动,根已深植。”折而藏于书页之间。
五日后,京中传言渐起。有说春明园东家暗察天下英才,每岁借诗会遴选可用之士;有说前日发言寒士乃陈元直关门弟子,得其真传;更有言其策论已入某阁老案头,批有“奇才可用”四字。
林昭闭门不出,唯每日抄录《贞观政要》一卷。某夜,忽闻院外车声轻停。片刻,门缝下塞入一信。他拾而观之,信纸边缘水印微显,依稀可辨“工造”残痕。
林昭展信,内无一字。他凝视空纸良久,忽将灯油倾于纸角,火光映照之下,纸背浮出极淡墨线,勾勒出一幅简图——其形似贡院放榜墙,墙侧标注“北三丈”,其下有小字两列,未及看清,火舌已噬纸尾。
他迅速吹灭火烛,将残纸压于砚下。窗外,更鼓三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