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过青石板,溅起晨露数点。林昭勒缰停在竹溪书院门前,目光扫过那道斑驳的朱漆门框。他翻身下马,将缰绳递与守门童子,未语先登阶。
讲堂偏室烛火犹明,昨夜誊写的奏章草稿摊于案上,墨迹已干。林昭坐定,逐字再阅:账册拓本所录“海货”出入之期,盐粒样本粗粝之状,资金流向图谱中裴氏族学田庄修缮费之巨,皆一一列陈。文辞不尚浮华,唯求条理分明,字字可对质公堂。
日影初移,老张轻步进来:“山长已在后堂候着。”
林昭收卷入匣,起身整衣,捧匣而往。陈元直立于院中梧桐下,白发披肩,手持一卷旧书,见他来,只微微颔首。
“学生拜见先生。”林昭躬身,双手奉上木匣。
陈元直接过,开匣取稿,默读良久。风穿庭而过,吹动纸角微颤。他终将奏章放下,抬眼凝视弟子:“你可知此章一旦上达,裴相必怒?”
“知之。”
“浙东士林将成众矢之的,或有罢考夺名之祸,亦或遭构陷入罪。你一人承担不足惧,却要拉三十余人共赴险地?”
林昭跪地,双掌扶膝,脊背挺直:“若因惧祸而缄口,则纲纪自毁。今日学生非为私怨劾官,乃以实证揭弊。若有连累,罪责由我独担,愿削籍为民,永不叙用。”
陈元直沉默片刻,伸手扶他起身:“你已不是当年临安府里那个只懂经义的少年了。”他转身步入厅内,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令,命童子即刻传召书院在籍士子,午后闭门议事。
日过中天,三十余名士子陆续入堂。有人面带疑色,有人神色激昂,亦有低头不语者。林昭立于堂前,当众展开奏章,朗声诵读。
“查浙东转运使周崶,纵容私盐夹带,借‘军粮转运’之名,行贩运之实;程氏盐商以重金贿赂官吏,伪造帆盐印鉴,月入仓私盐逾万斤……其赃款辗转流入河东裴氏族学田庄,名为修缮,实为分利。”
堂中渐静。
“诸君皆出身寒门,苦读数十载,方得一试之机。”林昭环视众人,“若科场可贿,官位可买,我等十年灯火,究竟为何?百姓鬻妻卖子纳盐税,而权贵吞食国髓如饮水!今我辈手无兵卒,口无诏令,唯有此一心血文字。若畏缩不前,则道统沦丧,斯文何存!”
无人应答。
忽有差役递信入堂,呈至林昭手中。他拆信阅毕,转身展于案上:“谢允自京来信。”
他高声念道:“‘京中清议日盛,御史台已有数人欲参浙东盐弊。望子明持节前行,勿以孤立为惧。天下正气,不在庙堂高位,而在士人胸中一口气。’”
堂下有人轻叹,有人握拳。
一名年轻士子起身,声音微颤:“若签名,功名恐不保。”
林昭直视其目:“若不签,良心可保否?”
那人怔住,良久低头。
又一人问:“若奏章被截,如何?”
“自有防备。”林昭道,“送信之人不走官驿,不用衙差,所携非原件,仅副本油封藏于货箱夹层。真本留底,待朝廷问罪时方可出示。”
陈元直此时起身,走到案前,执笔落款:“山长见证,陈元直。”
众士子相顾,终于有人上前署名。起初迟缓,继而接踵。三十七人,逐一具名于纸末。林昭执笔,在最前写下“领衔具奏 林昭”四字,力透纸背。
暮色渐合,文书已封。老张领两名老兵入室,皆换作商仆装束,腰间佩刀藏于布囊。林昭亲手将油纸包交予其中一人:“北上小路,绕开官道驿站,遇盘查则称运送药材。途中不得拆启,不得离身。”
二人叩首领命,退出堂外。
林昭随众人登城楼远望。两骑轻马自西门悄然出城,隐入暮烟。江风扑面,吹动衣袍猎猎。他忽觉袖中一物微凉,探手取出,正是那枚祖传玉佩。近日摩挲频繁,玉面竟裂开一道细纹,从边缘斜贯而下,似被无形之力劈过。
身旁陈元直低声道:“此去京城八百里,沿途关卡密布,裴党耳目甚多。”
“他们能拦得住人,拦不住人心。”林昭将玉佩收回袖中,“三十七份名字,不是请愿,是宣战。”
陈元直未再言语,只遥望远方,神情凝重。
城楼下,一辆青帷小车缓缓驶过街口。车帘掀动,露出半截乌木拐杖,杖头雕着一只闭目的虎首。车内人未曾抬头,车轮碾过石缝时轻轻一顿,随即继续前行。
林昭目光掠过那辆车,眉心微蹙,却未多言。他转头对老张道:“明日你去巡铺调换值岗名单,把周三和周五的夜班全换了。”
老张点头记下。
远处,最后一缕夕阳沉入江面。归鸟掠空,一声鸣叫划破寂静。
城楼上的风忽然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