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西山书院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林昭正伏案批阅新到的州县荐书,忽闻外头马蹄急响,一名小吏跌步闯入,声音发颤:“大人,贡院门前……出事了!”
林昭抬眼,笔未搁下。
“数百考生围在门外,举着纸牌,说要罢考。礼部郎中已去劝过,禁军也到了,可没人敢动手驱散。”小吏喘着气,“他们喊的是……‘还我真名阅卷’,说糊名誊录是断了士子前程。”
林昭缓缓合上卷宗,将朱笔插入笔筒。他起身取过青布直裰披上,腰间旧玉佩随着动作轻碰桌角,发出细微声响。不带仪仗,不唤随从,只对门口守值的书吏道:“备马,去贡院。”
城中长街雾气未散,马蹄踏过石板路,回声清冷。越近皇城,人声渐起。转过礼部街口,喧哗如潮水扑面而来。
贡院高门紧闭,门前石阶上下挤满了身穿襕衫的考生。有人举着木牌,上书“文章见真章,何必藏姓名”;有人跪地叩首,口称“请礼部收回成命”。更有数人立于台阶最高处,振臂高呼:“今日不废糊名制,我们宁可弃考!”群声应和,震得门环嗡鸣。
林昭翻身下马,将缰绳递与随来的小吏,徒步走入人群。
他身形清瘦,衣着简朴,无人认出。直到他踏上贡院前的石基,站定在那几名义愤填膺的领头考生身后,才有人侧目。
“诸君所争,是名字可见,还是文章得公?”林昭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下了嘈杂。
众人回头,见是个陌生书生模样的人,皆露疑惑。
他不退不避,继续道:“若你文胜而落第,因出身被压,可有证据?若主考凭名取人,可敢当面对质?你们今日拒考,是要争一个看得见的名字,还是要争一份读得懂的文章?”
一人冷笑:“你是谁?凭什么问我们?”
“我是林昭。”他直视对方,“三日前在西山立清源书院的林昭,昨日还在泥里铺路、夜里点灯审账的林昭。你说我凭什么?就凭我也曾彻夜抄书,母病无药,卖字换米。”
他说着,伸手解开袖扣,褪下左袖。
绷带早已渗出血痕,掌心裂口未愈,指节处还有昨夜攀爬夯土墙时留下的擦伤。他将手摊开,迎向晨光。
“你说我不知寒窗苦?我知,且痛入骨髓。”
人群静了一瞬。
那领头者神色微动,但随即咬牙道:“可你推这糊名制,分明是要替自己培植私党!清源书院收的都是边地穷儒,还不是为了将来操控科场?”
林昭点头:“你说得对。若无监督,任何制度都可沦为私器。所以我今日在此宣布——糊名誊录必行,但增设‘复核申诉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凡预考之后,若有考生疑判不公,可匿名提交试卷副本,由太学博士与御史台共组三人评阅团重评。结果公示三日,接受质疑。此制,三日后试行。”
有人低声议论起来。
“这不是压制,是加锁。”林昭道,“锁住考官的手,也锁住主事者的权。你们怕的不是看不见名字,是怕文章再好也无人识。我答应你们——从今往后,每一份卷子的初评、二阅、定等,都要记档备案。若有异常压卷,巡按御史立刻介入。”
他话音未落,一名老生忽然向前一步:“那裴府昨夜出入的三人,又是谁?”
林昭目光一凝。
那人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条:“这是我同乡写的。他说今早带头喊话的三个,昨夜都从裴府侧门进出,有人认得他们是裴党门生。”
林昭接过纸条,并未展开,而是抬眼望向台阶右侧一名身穿靛蓝襕衫的年轻人。那人脸色骤变,下意识后退半步。
“我不点名。”林昭将纸条折起,收入袖中,“但我要告诉你们——有些人不是为公平而来,是要你们替他们砸了寒门唯一的路。他们不怕考试改革,怕的是再没人能靠真才实学,踩着他们的头顶上去。”
他转身面向贡院大门,朗声道:“门可以不开,路必须走。你们若还信这科举能改,就进去考。若不信,我也不拦。但从今日起,清源书院的学生,每一个都会带着记录簿进考场。谁压了卷,谁改了分,我们一笔一笔记下来。”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走向大门。
守门官迟疑片刻,挥手命人开启一道缝隙。
林昭迈步欲入,却被一声厉喝拦住。
“慢着!”
一名戴玉冠的年轻考生冲出人群,挡在门前:“你说公正,可你自己就是新政主持者!谁能保证你不插手阅卷?你要我们信制度,先让我们信你这个人!”
四周再度骚动。
林昭停下脚步,回身看他。
“你要我立誓?”他问。
“对!当众立誓,永不干预阅卷流程,否则天理不容!”
林昭沉默片刻,解下腰间玉佩,托于掌心。那玉质地温润,边缘已有细小缺口,显是传世之物。
他走向门前香炉,炉火尚存余烬。
“此物传自我祖,若我林昭有一念为私,滥用权柄,令寒门不得抬头,则如斯玉,碎而不全!”
话毕,他亲手将玉投入火中。
火焰猛地一跳,映红了他的脸。众人屏息,只见那玉在烈焰中渐渐发黑,边缘卷曲,却未即刻碎裂。
少顷,一名须发斑白的老考生缓步上前,从地上拾起一块半焦的木牌——那是先前抗议者所持的牌子,上面墨迹已被烟熏得模糊。
他默默走到考场入口,将木牌递还给执牌青年,低声道:“我进去。”
那人愣住,随即低头,跟着走入。
又一人跟上,再一人。
队伍开始移动。
林昭站在石狮旁,看着考生们依次领签、验籍、入场。晨风拂过,吹起他袖口的尘灰。他的左手仍垂在身侧,绷带边缘又渗出一点暗红。
最后一名考生跨过门槛时,林昭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
他没有回头。
一只沾着泥屑的手扶住了门框,指尖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