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令兵牵着马,缰绳在手中绕了三圈,雪地上印着浅浅的蹄痕。林昭站在营门前,目光从远处烟尘未散的雪原收回,转向校场。
“半个时辰后,各哨主官到校场议事。”
声音不高,却稳稳传开。传令兵应声而去,脚步踩碎薄冰,裂纹如蛛网般蔓延。
周主事捧着文书走近:“大人可是要议军制?”
林昭点头:“昨夜退敌,靠的是算风向、看火把、知水源。可若无一支听令如一、上下信服的军伍,再准的判断也落不到实处。”
校场中央燃起火盆,众将陆续到来。老校尉拄着铁杖,偏将披甲未束带,几人立于外围,神情各异。
林昭未登台,只立于石案前,示意周主事宣读三份册籍。
第一份是灵武守军补给清单,细列药材、冬衣、粮秣入库时日与经手人名;第二份为戍边士卒轮值记录,每班次进出烽台皆有签押;第三份则是肉食盐菜发放明细,连灶头余柴斤两都记入账中。
“诸位可知我为何先示此三册?”林昭开口,“因治军与理财同理——明账则无私,均利则无怨,守信则无乱。”
偏将冷笑:“大人精于调度,我等佩服。可练兵打仗,岂能如市井记账?”
“正因不是儿戏,才更要分明。”林昭取出一份新拟章程,“自今日起,试行‘屯田练兵’之法。每哨划地三十亩,春耕秋收,所产归营,专补口粮。农闲则操演阵法、修缮器械,每日操练不得少于两个时辰。”
老校尉皱眉:“种地?那是民夫的事。”
“也是兵的事。”林昭道,“西北苦寒,转运艰难。若全靠朝廷输血,一旦路断,便是死局。唯有自足,方能久守。”
他顿了顿:“更有一事——今后军功评定,不凭主将私授,而依考绩定赏。”
话音落地,众人哗然。
偏将踏前一步:“军功乃生死换得,历来由统帅裁定。如今要按文书记录,岂非让小卒也能争首级?”
“本就是他们拼来的。”林昭直视其目,“巡逻里程、烽燧响应、伙食管理三项为考,每月核查,由老校尉牵头组成考功组,公议升降。”
随即召来一名伍长,此人连续二十日值守无误,烽台未漏一次警讯。
“即日起,升为副哨,赏布两匹、米一石,记档备案。”
人群微动,底层士卒低声议论。有人握紧拳头,有人低头看自己磨破的靴尖。
老校尉沉默良久,终是点头:“这法子……倒也公道。”
林昭又道:“军中另设巡民事由簿。凡扰民者,不论官职,一律查办。”
当日下午,他亲率十名文书兵前往三里外村庄。村口枯树下,几位老农缩颈避寒,见官兵来,纷纷关门闭户。
林昭止步,命人取出一叠旧纸——乃是前年驻军购柴欠条,积压未偿。
“今日尽数兑银。”他命周主事当场发放,并请村正点验。
随后在村口立碑,刻字四行:
**凡取民间一物不偿者,士卒同罪,官长连坐。
擅入民宅饮酒斗殴者,杖二十,调离前线。
毁田伤畜者,罚俸三月,降一级。
举报属实者,赏银五钱。**
村民围拢观看,有人伸手摩挲石面,指尖微微发抖。
回营后,林昭下令设立巡查队,每日派两人走访周边村落,记录军民交涉情形。若有士兵入市,须持通行腰牌,酗酒闹事者当场拘押。
当晚,老校尉独自来到帐外,欲言又止。
“您有话说?”林昭放下笔。
“我带兵三十年,见过换主帅的,没见过换规矩的。”老校尉低声道,“从前哪个将军来了,不是先立威、杀几个人镇住场面?您倒好,不砍人头,先清账本。”
林昭笑了笑:“杀人容易立威,可服人心难。我要的不是怕我,是信这套规矩能护住他们。”
老校尉久久不语,末了叹道:“或许……这才是真治军。”
三日后,屯田划地完成,各哨开始整修荒地。有老兵嘟囔:“拿惯刀枪的手,如今要扶犁?”
但见副哨亲自下田翻土,监工的也不是军官,而是考功组派来的文书。每日收工,都要登记耕作进度。
操演场上,阵法训练重新编排。以往只练冲锋、对刺,如今加入旗号呼应、夜间调度、伤病救护等课目。每旬考核,成绩张榜公示。
一名士卒因连续三次考核第一,被提拔为小旗。他接过令旗时手发颤,一句话说不出。
与此同时,巡民事由簿已记下三条:两名士兵在村集买酒未付足钱,一人强借农户驴车未还。三人皆被杖责,调往后营搬运物资。
消息传开,营中风气悄然变化。士卒出入村庄不再横行,百姓见兵也不再急关门户。
第五日清晨,林昭巡视各哨。
东哨屯田区,新翻的黑土冒着湿气,几名士卒正用木耙平整田垄;西哨操场上,弓手列队练习轮射,箭靶插在百步之外;南哨伙房前,炊事兵抬出热粥分发,每人碗中都有半勺腌菜。
周主事跟在一旁,低声汇报:“三哨共垦田九十二亩,预计春播可产粟米三千石。考功组已收齐首月评分,明日可张榜。”
林昭点头,忽见前方校场中央聚了一群人。
走近才知,是北哨一名老兵当众撕毁旧军规抄本。
“那玩意儿写了多少年?‘主将赏罚,不容置疑’!咱们拼死拼活,功劳全归上官!”他将纸片抛向空中,“现在不一样了!干得好就升,干不好就罚,谁也别想赖!”
周围响起低低喝彩。
偏将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林昭走过去:“你仍不信?”
“我不信一个人能改得了百年积弊。”他盯着林昭,“但眼下……军中确有不同。”
“不是我改的,是规矩改的。”林昭道,“只要你按章行事,自然水到渠成。”
偏将没再说话,转身离去。
午后,风势转急。林昭召集众将,听取明日操演安排。
老校尉主动提出由考功组主持演练调度,检验旗号传递效率。周主事呈上最新民情记录:三日内无一起军民纠纷,村民送来两筐腌萝卜慰劳炊事班。
林昭正翻阅文书,忽有斥候飞奔入营,跪地禀报:“灰岭沟方向发现马蹄印,数十匹,由北向南,未见火光。”
诸将立刻起身。
偏将快步上前:“可是敌骑再至?是否派兵查探?”
林昭合上文书,站起身来。